第31章 猛男落泪

“小崽子,你还活着么?”

晋良轻轻撞了撞成蟜,他被绑着,也不好动作。

成蟜瘫软在地上,一张小肉脸惨白,额头上滚着豆大的汗水,衣领湿透了,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他一动不动,也没有睁开眼目,气若悬丝的道:“叔叔,你这么贫嘴,老得会快的。”

晋良:“……”

“死崽子,”晋良又好气又好笑:“你还活着?真叫人白白担心了。”

成蟜有气无力的道:“我是秦人,叔叔是魏人,竟然会担心我么?”

“那是……”晋良找了个借口道:“那是因着咱们如今都是阶下之囚,况且,我希望你活着,是不希望秦军被激怒,与我魏国血战到底。”

“知道了知道了……”成蟜道:“就知道叔叔会找借口。”

晋良:“……”

成蟜与晋良逗贫嘴,其实多半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实在太疼了,头疼欲裂,耳鸣眼晕,恶心反胃,还有发热的难过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来,自从得到大傩伥子玉佩之后,他很久都没有体会过这般的痛楚了。

哗啦——

守卫从牢营外面走进来,晋良压低声音道:“如何?”

守卫没有立刻开口,进来之后压好牢营的帐帘子,这才低声道:“大将军,已经全部打探清楚了!”

守卫这次出去,是奉了晋良之命,前去打探魏军情况的。

如今魏军虽然被副将接手,但是副将手中并没有兵权,所以只能谎称晋良旧疾复发,卧病在床,无法打理军务,一切都由副将来处置。

副将没有虎符,能够调动的只有他的那一搓儿部将,其他人全都蒙在鼓中。

守卫道:“卑将探听过了,他们拢共的人马加起来,只有不到二百人。”

“呼……”成蟜狠狠松了一口气。

幸好,不到二百人,这个人数并不算太大的威胁。

守卫又道:“叛贼已经与秦军送信,要求他们来换人质。”

成蟜将守卫探听的情报一一记在心中,如此一来,谈判之日见到了嬴政,也好利用心声,将这些有用的消息告之嬴政。

晋良蹙眉道:“谈判之日,叛贼必定亲自前去,而他那些忠心耿耿的走狗,必然也会跟随左右,那时是营地最薄弱的时候,正是咱们动手的好时机!”

副将带着成蟜去谈判,为了保险起见,一定会将晋良放在营地之中关押,这个时候是晋良逃脱最好的机会。

“只是……”守卫道:“外面重兵把守,依照那个叛贼对大将军你的了解,是绝对不会放松守卫的,大将军你如今受伤严重,卑将武艺疏漏,便算是拼死一搏,兴许也无法带着大将军逃脱……”

“卑将实在死罪!”守卫跪在地上磕头。

成蟜听到此处,终于慢慢挣开了眼目,他的身子虽然还在剧痛不止,唇角却漾开一丝笑容,幽幽的道:“我有一法。”

————

今日便是谈判之日。

嬴政按照魏军副将的要求,只带了零星人马,来到了指定地点。

就见一片辽阔的黄土之上,魏军副将带着大约二百人,已然列队整齐,似乎早就在等他们。

嬴政扫视了一眼魏军,将他们的情况尽收眼底,淡淡的道:“予还以为,魏军会带更多的人前来。”

副将坐在马上,趾高气昂的道:“我们魏人也是有气节的,今日你们秦军只带五十骑,我魏国赴约的人数,自也不能太多,否则传出去,或许有人会嗤笑我们魏国以多欺少呢,哈哈哈——!!”

副将大声发笑,便听嬴政“哦?”了一声,道:“若是魏将军不说,予恐怕要会错意,以为将军你只能调动这么点子人数。”

副将被噎了一下,脸色铁青,因着嬴政猜对了,这将近二百人马是他可以调动的所有人数,再多的人马只听令于虎符,副将没有虎符在手,根本无法支应。

副将冷着脸道:“废话便不要说了,难道秦长公子不想看一看你的宝贝弟亲么?”

他说着,招了招手,两个亲随架着一个身量娇小的小娃娃走了出来。

“蟜儿!”

嬴政看到成蟜的一瞬间,心窍之中登时燃烧起一股怒火,那是如何压制都无法浇灭的怒火!

只见成蟜面色惨白,气若悬丝,小小的身子板儿浑身瘫软,分明才被俘虏去没有几天,竟是削瘦了一整圈儿。

一张小脸蛋儿十足憔悴,却异于常人的殷红,一看便知是发热不退,几欲烧得糊涂,大大的眼睛蒙着一层水光,眼神都没有甚么焦距。

“蟜儿……蟜儿……”

成蟜似乎听到了便宜哥哥的嗓音,不知自己是不是烧糊涂了,竟觉得那嗓音稍微有一些的……焦急?

成蟜摇摇头,心想着不会的,我若是死了,便宜哥哥合该欢心才是,毕竟少了一个登上王位的绊脚石……

“唔……”成蟜用尽全力抬起头来,朦胧中果然看到了嬴政,虚弱的道:“哥哥……”

嬴政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块洁白的玉佩,正是成蟜每日佩戴的大傩伥子玉佩,道:“蟜儿别怕,哥哥在呢。”

成蟜轻笑了一声,见他紧紧握着那枚玉佩,便知道嬴政实在太聪明了,果然明白自己的意思,于是屏气凝神,专注的在心中冥想。

【哥……哥……】

嬴政握着玉佩,空灵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果然是成蟜的嗓音,不,应该说是成蟜的心声,只是这声音断断续续,听的不如何真切。

嬴政不着痕迹的道:“蟜儿别怕,哥哥会来救你的,你想说甚么?”

副将可不知这兄弟俩在顽甚么把戏,毕竟一般人看在眼里,都会以为是哥哥担心弟弟,好一场兄友弟恭,兄弟情深的场面。

成蟜累得闭上眼睛,继续在心中冥想,将晋良让守卫打听的各种情报,一一告知嬴政。

他怕嬴政听不清楚,断断续续,因此每条情报都会说好几遍,重复好几次,直到嬴政给他打暗号,温柔的道:“蟜儿你放心。”

成蟜将魏军的情况悉数告知嬴政,随即又在心中冥想,让嬴政去救晋良。如今副将为了与嬴政谈判,把自己的亲信几乎全部带了出来,剩下几个看守在牢营,而其余的魏军根本不知副将叛变的事情,正是魏军薄弱的好时机。

倘或这个时候嬴政派人去偷袭魏军营地,不仅可以将晋良解救出来,揭发副将的恶性,甚至可以一劳永逸,趁着魏军空虚,直接将魏军整个营地夺下来。

【救……良……晋良……关押】

嬴政一瞬间便明白了成蟜的意思,当即转头对蒙武耳语了几句,自己在这里转移副将的注意力,让蒙武带人从后方迂回偷袭魏军营地,务必将晋良解救出来。

蒙武点点头,立刻抱拳到:“敬诺。”

蒙武二话不说,转身便走,飞扑回秦军大营,大喊着:“我秦军将士,速速点兵,随我来!”

魏军副将并不知嬴政和成蟜的小动作,只是有些不耐烦他们兄弟俩久别重逢,冷声打断道:“见也见过了!现在咱们该谈一谈了,如何交换人质了!”

嬴政道:“魏将军如此说,心里想必已然有了承算,不是么?”

“哈哈哈!”魏军副将志得意满的道:“交换人质,自然有交,也有换,我们把人质给你,秦长公子你,你总要给我们一些诚意,不是么?”

魏军副将狮子大开口的道:“秦国需要将抢走的三十七座城池,全部归还魏国!这本就是我们的!”

“哈哈……哈……”

嬴政还没有说话,成蟜率先虚弱的笑出声来,他的声音微弱,却因着是孩童,嗓音清脆的厉害。

“小崽子!死到临头,你笑甚么!?”魏军副将冷喝。

成蟜微弱的开口道:“我笑你……好傻哦!”

“你?!”魏军副将一把拽过成蟜。

“嗬……”成蟜被他勒的喘不过气来,一张被烧得通红的小脸蛋儿变得惨白起来。

“你敢动蟜儿,”嬴政断喝:“便不怕我秦军与你鱼死网破么?”

魏军副将如何不怕,他方才只是一时气怒,拼命压制着心中的火气,冷声道:“小崽子,你再口吐狂言,可别怪我不客气!”

“可是蟜蟜又没有说错,”成蟜依旧“作死”道:“你们丢掉了三十七座城池,如今狮子大开口,这就想要把城池要回来?你看蟜蟜我长得像城池嘛?”

“你这死崽子!!!”魏军副将怒吼。

成蟜又道:“再者说了,你不过是一个魏军的副将罢了,连蟜蟜这个孩子都知晓,在魏军之中,你便是给主将打杂的,说话如何算数?今日是谈判的日子,叫你们的主将出来,你在这里狗掀门帘露甚么小手?”

“你……你……你……”魏军副将气得发抖。

嬴政立刻应和道:“蟜儿说的无错,连一个孩童都知晓,我公子政虽不是甚么厉害的人物,但好歹是秦国的长公子,你们魏国与予谈判,竟找一个副将前来,算甚么礼节?把你们的晋良将军请出来说话。”

魏军副将眼眸滚动,道:“将军旧疾复发,抱恙在身,今日谈判由我全权负责!”

“是嘛?”成蟜道:“蟜蟜可听说了,你们将军抱恙好几天了,不知晓甚么样的旧疾,能让你们神勇的大将军复发这么多天?”

他这么一说,在场很多魏军士兵也有些奇怪,低声窃窃私语起来。

“是啊,大将军这次旧疾复发,好像有些时日了。”

“有几日未见大将军了。”

“军中事务,都是由副将来处置……”

成蟜又道:“哦——蟜蟜叽道了!所谓的旧疾,一定是痔疮!”

“你胆敢侮辱大将军!?”魏军副将呵斥。

成蟜奶里奶气的道:“蟜蟜还是个孩子,怎么会有坏心思,侮辱你们大将军呢?蟜蟜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嘛?”

他说罢了,朗声对魏军道:“你们难道不奇怪,晋良大将军到底复发了甚么旧疾,可以对军中事务不闻、不问,连今日谈判这般重要的事情,都可以一概搁置,全权交由一个副手来负责?”

“是啊,好生古怪。”

“这其中……会不会有甚么端倪?”

“不要瞎说……”

窃窃私语的声音变得喧哗起来,副将一看四周,许多自己的心腹竟也怀疑起来,当即大吼道:“你这个奶娃娃,竟然挑拨离间?”

“是不是挑拨离间,你心里头清楚!”成蟜趁着众人怀疑,大声道:“你们都被这个坏叔叔骗了!你们的晋良大将军压根儿没有旧疾,压根儿没有得病,而是被这个坏叔叔关押在牢营之中!这些日子,蟜蟜都与晋良大将军关押在一处!这个坏叔叔不止关押了晋良大将军,还逼迫大将军交出虎符兵权!虽然蟜蟜不知道虎符是甚么,但一定是很腻害很腻害的东西!”

“甚么!?”

“大将军被关押了!”

“副将这是要夺权!”

“这是……这是兵变啊!”

魏军副将慌了,他哪里想到,一个孩子罢了,竟然把自己的底细全部揭穿,而且说的如此有条有理。

“住口!!全部住口!否则军法处置!”魏军副将气急败坏。

他这般一吼,士兵们更是面面相觑,总觉得副将这是心虚的反应。

嬴政接口道:“倘或魏将军没有叛变,何故不敢请晋良将军出来一叙呢?只是抱恙罢了,怎么,晋良将军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了么?”

“将军他……这……”魏军副将一时想不出搪塞的言辞来,支支吾吾。

成蟜眼看着情势不错,咄咄逼人的道:“坏叔叔你口口声声说晋良大将军旧疾复发,可是为何不叫旁人探看,你们谁探看过大将军?”

“住口——!”魏军副将脸红脖子粗,一把捂住成蟜的嘴巴。

“唔唔……”成蟜的脸蛋那么小,不只被捂住了嘴巴,甚至被捂住了鼻子,一下子无法吐息,面颊憋得通红,使劲踢腾着小肉腿,但怎么也挣扎不开。

嬴政双手握拳,他的眸光一动,朗声道:“魏军的将士,你们看看,这是谁?”

魏军副将还以为嬴政是在虚张声势,却见一个身披银甲,血痕累累的高大男子,一步一步的走出来,他排开层层秦军,一点点走向魏俊阵营。

“是大将军!!”

“大将军怎么受伤如此严重!”

“当真是大将军!大将军并非旧疾复发!?”

无错,是晋良!

蒙武翻身下马,走过来抱拳道:“长公子,卑将幸不辱命!”

就在嬴政与成蟜拖延时机之际,蒙武已然带兵偷袭了魏军营地,魏军营地里虽然驻扎着不少兵马,但因着晋良被关押,副将又不在营地的缘故,根本群龙无首,一盘散沙。

蒙武将晋良解救出来,带着晋良快速来到谈判之地。

“大……大将军?!”魏军副将吃惊的声音打颤。

晋良一步步走过来,因着赶路颠簸的缘故,他背上的伤口撕裂,却一点子也不在乎。

晋良仿佛从黄泉中爬出的恶鬼,目光阴鸷,手臂上的肌肉起伏隆起,沙哑的道:“我敬你是兄弟,是恩师的门客,一直将你视为手足兄弟,而你却反叛于我,今日我魏军的将士们便作此见证,从此之后,咱们恩断义绝,一刀两断!”

晋良的言词,无异于对副将当众处决,将士们一听,副将果然造反了。

魏军副将一时成了众矢之的,他从未想过,分明稳操胜券,情势却突然一边倒过去,甚至无法挽回。

“别、别过来!!!”魏军副将怒吼着,他气急败坏,恼羞成怒,一把掐住成蟜的脖颈:“别过来!否则我杀了他!!”

“嗬……”成蟜被他掐的脖颈向后,几欲折断,难耐的呻*吟痛呼着。

“蟜儿!”嬴政冷声道:“你若现在收手,予尚且留你一具全尸。”

“退后!!都退后!”魏军副将嘶吼:“我不会输的!!我不会输!都退后,放我离开!否则……否则我杀了他!!!我真的会杀了他!”

成蟜被挟持着,吐息困难,他慢慢睁开眼眸,一双清亮的眼眸中划过闪烁的精光,咬紧自己的小牙关,不着痕迹的从小袖口中退出一样东西。

“退后!放我离开,否则我要这个小公子与我一起死,一起……嗬!!!”

魏军副将的吼声戛然而止,声音突然折断,与此同时爆发出一声惨叫。

嗤——!

几乎是微不可闻的一声,是皮肉绽开的轻响。

成蟜从袖袍中退出的,正是一把匕首!

按理来说,成蟜身上应该不会有甚么兵刃,这把匕首其实是“背刺”晋良的匕首。晋良被关押的时候,背后扎着这把匕首,成蟜替他拔下之后,便偷偷藏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成蟜沙哑的笑道:“我就知道会……有用。”

他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用尽全力,再次将匕首狠狠往里一扎。

“啊啊啊啊——!!”魏军副将毫无防备,痛呼惨叫,手劲儿一松,登时将成蟜摔在地上。

嬴政握着大傩伥子玉佩,早就知晓成蟜袖中藏了匕首,因此他故意与副将说话,为的便是转移副将的注意力。

眼看着副将重伤,嬴政身形一动,仿佛一只迅捷的猛虎,直接扑出去,一把抱住成蟜,快速向后掠回,将大傩伥子玉佩塞在成蟜手中。

“蟜儿,别睡,好些了没有?”

“呼……”成蟜慢慢吐出一口气,就在方才,他还以为自己死定了,倒不是被吓死,而是被敏锐的五感折磨死。

大傩伥子玉佩入手,光洁温润的玉佩还带着嬴政的体温,如此温暖,沁人心脾,一股暖流游走在成蟜的四肢百骸,瞬间令成蟜安定下来。

“哥哥……”成蟜睁开眼目,软绵绵的唤了一声,虽仍然虚弱,却比方才强了太多。

嬴政狠狠松了一口气,朗声道:“医士!”

嬴政知晓成蟜的身子情况,早就备下了医士,令医士跟随而来,此时医士提着药囊,风风火火赶来,快速给成蟜诊脉。

魏军副将跌倒在地,晋良走过去,居高临下的凝视着他,朗声道:“拿下!”

副将带来的魏军士兵都是他的亲信,这些士兵面面相觑,眼看着副将落得如此田地,若是再坚持下去,根本讨不到任何好处,于是应声道:“是,大将军!”

晋良刚要说第二句话,“唰——”一声轻响,一把冰凉凉的宝剑横在晋良的脖颈之间。

是嬴政的佩剑。

嬴政平举佩剑,剑尖银光闪烁,轻点晋良,微笑道:“魏国大将军,束手就擒罢。”

晋良眯起眼目道:“秦长公子,你这是甚么意思?”

嬴政道:“怎么,难道大将军忘了,咱们秦魏两国还在交战,予救你出来,完全是为了舍弟,如今舍弟安然无恙,你以为……予会放过你么?”

晋良受伤严重,背上的伤口再次撕裂,不着痕迹的扫视了一眼身后的魏军,魏军虽有差不多二百人,可全都是副将的亲信,心思不齐,而嬴政显然留了不少后手。

晋良眯起眼目,面色凝重:【想不到我晋良自负不凡,今日……却要死在这里了么?也罢,一了百了!】

成蟜正在被抢救,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了晋良的心声,他用尽全力挣扎起来,大喊着:“哥哥!晋良要自绝!”

嬴政手腕一翻,“啪!”一声,剑背直接打在晋良的手背上,晋良吃痛,藏在袖中的匕首一声脆响,直接掉在地上。

晋良大吃一惊:【这小崽子怎知我要自尽!?】

嬴政冷笑道:“晋良,你可真不愧是晋鄙老将军的爱徒,连自绝都一模一样呢。”

晋良被他羞辱,脸色惨白一片,牙关咯咯作响。事到如今,他突然有些明白了,明白恩师当年的心境,为何不顾自己一世征战的英明,也要自绝成全公子无忌。

晋良冷笑一声,这一声笑意反而更像是自嘲:“秦长公子,一个人若是想死,你还能拦得住不成?我晋良,绝不会做你们秦狗的阶下之囚!”

嬴政不以为然,道:“是么?那不如试试看?我公子政便将话撂在前头,你若胆敢自绝,予便用你们魏军所有将士的性命,为你陪葬!”

“你?!”晋良大吃一惊。

嬴政笑道:“两万坑杀,两万活埋,两万火焚,两万辟首,两万车裂,若还有多余的,予勉为其难,再想想其他折磨人又不得好死的法子。大将军有胆有识,你的这帮子好兄弟,想必也不畏生死,顶多留下一干孤儿寡母老幼妇孺,为他们哭丧立碑,想必在你们魏国,也是一道不错的风光,不是么?”

晋良咬着后槽牙,浑身发抖,双手攥拳,呼呼的喘着粗气,一双眼珠子暴凸,充斥着鲜红的血丝,已然是一副被气糊涂的模样。

嬴政咄咄逼人的道:“予最后问你一次,晋良将军,可还自绝?”

晋良浑身发抖的道:“我晋良……不敢再生自绝的念头,秦长公子你可满意了?!”

“尚可。”嬴政淡淡的回答。

成蟜握着玉佩,感觉好了不少,恢复了不少力气,躺在一边看戏,忍不住摇头感叹:“好狠毒啊。”

他这么感叹着,又觉得好困,好累,好想睡觉,于是头一歪,沉沉的睡了过去。

“幼公子!幼公子!”

嬴政听到医士的喊声,立刻撇下晋良冲过去,道:“蟜儿如何?”

医士道:“幼公子昏过去了!幼公子身子虚弱,急需静养。”

嬴政沉声道:“立刻回营。”

“敬诺!”

成蟜昏昏沉沉的睡着,他好几日都没睡过一次好觉了。没有大傩伥子玉佩的日子,成蟜一旦睡觉便会被耳鸣折磨,每每睡熟都会因着过敏红肿而被疼醒痒醒。

现在却不一样……

成蟜熟睡着,感觉有一只大手轻轻的抚摸着自己的面颊,很轻、很小心,还会用热乎乎暖洋洋的帕子给自己擦脸,同样很轻,很小心……

“唔……哥哥……”

成蟜无意识的呢喃着,每逢这个时候,都会有一个声音低声答应着:“哥哥在呢,睡罢。”

“哥哥……”

“哥哥在呢。”

成蟜也不知睡了多久,一直到体力恢复,睡得神清气爽,这才睁开眼目。因着睡得太久,成蟜有些昏昏沉沉的感觉,头重脚轻,肚子里还叽里咕噜的翻江倒海,饿得他拿不起个儿来。

成蟜稍微动了一下,环视四周,是营帐,这个装饰看起来是秦军的营帐,是那种熟悉的感觉。

成蟜躺在软榻上,榻牙子靠坐着一个年轻的少年人,少年人身材高大挺拔,头向后靠着,闭着双眼,似乎一夜都窝在这里,动作十分难受。

是嬴政!

成蟜睁大了眼目,好奇的看向嬴政,他头一次见到如此的嬴政,鬓发微乱,下巴上甚至还生着一点点零零星星的胡子茬。

眨巴着大眼睛,成蟜好奇的伸出小肉手,想要摸一摸便宜哥哥的胡子。

啪!

不等成蟜得逞,嬴政仿佛睡觉都睁着眼睛,一下子清醒过来,一把握住成蟜捣乱的小肉手。

“蟜儿醒了?”嬴政道:“一醒来便如此调皮。”

说着,用手掌试了试成蟜的额头温度:“不热了,精神头也不错。”

成蟜拉住嬴政的手掌,将自己的小脸蛋儿在嬴政的掌心中蹭了蹭,惊讶的道:“蟜蟜睡着的时候,一直照顾蟜蟜的,是哥哥嘛?”

嬴政一愣,道:“睡得那么沉,还以为你没有印象。”

嬴政这回答仿佛是变相承认了。

嬴政岔开话题道:“你睡了足足三日,肚子饿了么,膳食一直温在火上,哥哥叫人给你端来。”

“嗯嗯!”成蟜饿得已经前胸贴后背,感觉自己的婴儿肥都要被饿掉了,这可是自己撒娇卖萌的必备神器,绝对不能饿掉!

嬴政起身去吩咐,李斯立刻让人端来膳食,都是成蟜平日里爱食的东西,不过总体十足清淡,毕竟成蟜堪堪清醒,还不能食太油腻的。

成蟜拿着小匕,也就是那个年代的小勺子,舀着汤羹往嘴里送,因着他昏睡了三日,手脚有些无力,险些将汤羹弄撒一身。

“笨手笨脚的。”嬴政说着,接过小匕,舀了一勺汤羹,细致的吹凉,这才喂到成蟜嘴边。

“嗷呜!”成蟜一口吃下去,使劲点头:“好次好次!”

嬴政笑道:“看来蟜儿是饿狠了。”

成蟜一连吃了一大碗汤羹,小肚子撑得好像皮球,实在吃不下了,干脆一软仰躺在软榻上,吃完了就瘫,这日子太惬意了。

嬴政收拾了东西,交给李斯,李斯将承槃全都端出去。

成蟜抱着头枕看向嬴政,道:“哥哥这次不费一兵一卒,俘虏了公子无忌和晋良,还俘虏了无数的魏军士兵,蟜蟜的功劳是不是很大?”

“是,”嬴政道:“为兄已经让蒙骜老将军写在邸报之中,不日送到咸阳,君父会奖励你的。”

“不要不要!”成蟜打滚儿卖萌撒娇,这可谓是一条龙,道:“不要君父奖赏,要哥哥奖励!”

嬴政笑道:“哦?蟜儿想让为兄如何奖励你?”

他说罢,垂下眼目,心中思忖着,成蟜或许早已知晓朕的秘密,如今讨个赏赐,无非是为了以后的路铺设。

哪知晓成蟜奶声奶气的道:“蟜蟜想要哥哥永远永远——疼爱蟜蟜!”

嬴政难得一愣,道:“只是这样?”

成蟜托着自己肉嘟嘟的腮帮子,道:“就是这样吖!哥哥也是知道的,蟜蟜胸无大志,就喜欢吃喝顽乐,若是哥哥永远疼爱蟜蟜,那蟜蟜便可吃喝顽乐一辈子!吃完了顽,顽完了睡,睡完了再吃!”

“呵呵……”嬴政竟被他这“粗暴”的言辞给逗笑了,毕竟他从未听过旁人将吃喝顽乐说得如此直白过。

嬴政:【成蟜怕是在对予表忠心。】

成蟜笑眯眯的心想,无错,我就是在对你表达忠心!

嬴政微微思量,道:“好啊。”

“当真?”成蟜睁大眼睛,道:“哥哥答允了,便不可以反悔哦!”

嬴政凝视着成蟜,道:“倘或蟜儿往后都如此乖巧,哥哥自然会永远疼爱蟜儿。”

成蟜立刻伸出小肉手:“拉钩钩!”

嬴政无奈,刚要伸出手,成蟜突然“啊吖!”惊呼了一声,出神道:“哥哥,晋良还活着嘛?”

嬴政无奈道:“自然活着,活得好好儿的,晋良的身子骨比你强多了,恢复的也比你好,自己都这般了,还担心旁人?”

成蟜松了口气道:“蟜蟜这不是替哥哥担心嘛?哥哥想要招揽晋良与公子无忌,倘或晋良死了,着实可惜了。”

嬴政道:“放心便是了,晋良此时与公子无忌关押在一起,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再加上那么多魏军俘虏,他绝对不会贸然自尽的。”

成蟜没忘了拍马屁:“还是哥哥有法子!”

晋良被俘虏回来,便与公子无忌关押在一起,说是关押,其实比关押的条件要好得多。

因着嬴政想要招揽公子无忌的缘故,所以特意给公子无忌安置了一方营帐,公子无忌的营帐与其他将军的营帐没有任何不同,甚至布置得相当讲究典雅。

晋良被押解来的前两天是单独关押的,但他骨气很硬,就是不归顺,于是嬴政下令,今日一早,便将晋良押解到软禁公子无忌的营帐,与公子无忌一同关押。

“大将军,请罢。”

营帐帘子被打起来,蒙武押解着晋良进入营帐,晋良完全不屑一顾,只是在他看清营帐中下榻之人时,登时愣在原地。

“是你?!”

“大将军?”

何止是晋良惊讶,公子无忌同样惊讶。

他听说了,十万魏军被俘,晋良也在其中,但一直没有晋良的任何消息,没想到今日便见了面。

晋良当即环视四周,这般好的营帐,案几、扇屏一应俱全,甚至还堆放着许多简牍书卷,焚着雅致的熏香,这哪里是关押,压根儿也不像是软禁,完全是座上宾的配置。

蒙武奉命将晋良带过来,其余的便不管了,道:“大将军与魏公子若有甚么需要或者吩咐,尽管知会便是。”

说罢,转身离开。

哗啦!

帐帘子一放下来,营帐中只剩下晋良与公子无忌二人。

公子无忌震惊的看着晋良,晋良虽然没戴枷锁,但他的手腕上和脚腕上都缠着锁链,毕竟他武艺不凡,伤势恢复得又好,若是不加以禁锢,指不定便会逃跑。

公子无忌颤声道:“大将军,你……”

“你满意了!?”

公子无忌一句话还未说完,晋良已然开口,语气相当不友好,冷声质问:“这回你满意了!?”

“大将军你这是何出此言?”公子无忌惊讶。

晋良道:“你说的都对,恩师是自尽而死!与我出生入死的副将也是叛贼,他根本不是想为恩师报仇,而是为了让你我内斗,拉我下马!我没听你的劝告,如今都一一验证了,我落得这个下场,这回你可满意了!?”

“大将军……”面对晋良无理取闹一般的质问,公子无忌轻声道:“老将军之死,不是大将军的错,副将谋反,亦是他贪心不足,大将军为了将士们,甘愿成为俘虏,这些都不是大将军的错。”

晋良狠狠瞪着公子无忌,沙哑的道:“魏无忌,你到底是甚么样的人?我如此不识好歹,你为何还要好言相劝?”

公子无忌感叹的道:“因着无忌深知大将军的为人,再者……这般阶下之囚的日子,无忌同样感同身受,大将军心中有怨无处发泄,若说一些气话,亦是人之常情。”

“你闭嘴!”晋良道:“凭甚么你要安慰我?凭甚么你来安慰我?!好人都叫你来做了,你为何要对每一个人都这般的好?!”

公子无忌幽幽的叹出一口气,摇头道:“无忌并非是对每一个人都这般好,只是对大将军……狠不下心肠来。”

晋良凝视着公子无忌,道:“因着恩师之死,你心怀愧疚,所以才如此迁就于我,对么?”

公子无忌一时没有开口,他内心里其实有一个秘密,甚至有些肮脏的秘密,不敢告知任何人,埋藏在最深刻的心窍之中。

当年晋鄙死后,公子无忌掌控兵权,足足十万大军,为了彰显自己的贤德,公子无忌放走了家中无有壮丁的士兵,成功获得一片称赞,集结八万,救赵于水火之中。

在那之后,赵王亲自迎接,亲自敬酒,亲自感激,只差磕头谢恩,公子无忌成为了赵国千千万万之人的救命恩公,风光无两。

在那段时日,饶是公子无忌这样的圣贤也被名望迷惑了双眼,他觉得自己很厉害,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超越自己的功绩,于是不断地自满,于是不断地故步自封,愈发猖狂无度起来。

然而,又是在那个时候,他看到了一个年轻人,偷偷跑到秦赵交战的边境,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的哭泣,偷偷的悼念晋鄙老将军的在天之灵。

夜深人静的哭声,终于刺痛了公子无忌被功名腐蚀的心窍,他突然醒悟过来,自己没有甚么可骄傲自满的,倘或不是晋鄙老将军之死,自己又如何能顺利掌握兵权,威名天下呢?

而那个偷偷哭泣的小哭包,正是眼前的魏国大将军——晋良!

公子无忌之所以说晋良是不一样的存在,一方面,是因着晋良乃是晋鄙的爱徒,公子无忌愧对晋鄙老将军,而另外一方面,也是因着晋良乃是公子无忌的救赎,在那段即将被肮脏吞噬的日子,是晋良拯救了他的良知……

公子无忌是有私心的,他不想把自己的肮脏展示给世人,因此一时没有言语,晋良会错了意,还以为公子无忌这是无声的默认。

晋良当即背过身去,恶狠狠的道:“果然,果然是因着恩师!是了,我晋良一直活在恩师的庇佑之下,如今恩师不在了,还要你这个公子来庇佑!你凭甚么多管闲事!到最后,反而是我一事无成,反而是我……成为笑柄!”

公子无忌似乎听出了甚么异样,连忙转到晋良面前,可偏偏晋良也跟着转身,执意后脑勺对着公子无忌。

公子无忌迟疑的道:“大将军,你……你是哭了么?”

“一派胡言!”晋良呵斥道:“谁哭?胡说!”

哗啦!

帐帘子突然被掀起来,一个奶里奶气的小豆包从外面走进来。

成蟜像模像样的负手而立,仰着头脆生生的道:“对不住叨扰一下,猛男落泪的话,还是一会子再说罢。”

晋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