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楚究在向周玉荷宣布婚讯后,作为一名不知道自己快要结婚的新郎,郁南在周亚兰家做客。

郁南说不用客气,但周亚兰一再邀请,他盛情难却,买了点水果和牛奶就去了。

周亚兰家的小区环境很好,房子也大,140平左右,家里还有个60岁的母亲,周妈妈身体很硬朗,在厨房张罗着饭菜,周亚兰脱下职业装,卸了妆之后,多了几分温婉。

周妈妈做了八个菜一个汤,其中除了青菜和汤,全是辣菜,她一个劲儿让郁南多吃点,“我听亚兰说你喜欢吃辣椒,多做了几个,你尝尝看。”

菜做得色香俱全,郁南胃口大开,“辛苦你了周妈妈。”

“不辛苦不辛苦。”

饭到中途,周妈妈不禁抱怨起周亚兰的未婚夫,“这个小畜生,真没良心,没个正经工作,说要创业,问亚兰要钱,业没创起来,钱先败光了,我本来就不同意,奈何孩子都有了,结婚就结吧,就要个八万彩礼意思一下,也是对亚兰的一点诚意,他家旧房刚拆迁,怎么可能拿不出这些钱,居然造谣说天价彩礼28万,还跑到公司去闹,说的那些话是人话吗,还好小究明事理,也感谢小郁你,把这件事给摆平了。”

周妈妈一口气洋洋洒洒说了很多话,郁南根本插不上话。

不过他的关注点有点歪,周妈妈说的小究,应该是楚究吧?

周妈妈还要说,被周亚兰制止了,“好了,妈,开心的日子说这些做什么。”

周妈妈也是个明事理的人,笑着跟郁南道歉,“对不起小郁,我太生气了,你别介意。”

郁南边吃边夸:“周妈妈您的手艺真好,比外面大厨做得都好。”

周妈妈笑得很开心,“这点我可不谦虚了,我在楚家掌厨三十多年,负责做家常菜,楚家一大家子三十几口人,口味挑,被逼的,现在什么菜都会做。”

郁南朝她比了个大拇指,不光是赞她的厨艺,还赞她的耐力。

楚家那个龙潭虎穴他是闯过的,能在那里面呆30多年那绝对是忍者神龟成了精。

楚究恰好也是在里面呆了三十几年。

郁南:“那我们董事长算是您看着长大的了。”

说到楚究,周妈妈长长叹了口气,“是啊,小究这孩子,从小没人管,他学习也很忙,什么都学,饭都没怎么好好吃过,16岁就一个人出国留学去了,他也就周董事长一个亲人,那些旁系都是豺狼虎豹,自从楚先生走后,周董事长忙,没一个人待见他,他出国那天周董事长出差了,是我送他去机场的,这么小一个孩子,高高瘦瘦的,背才一点点宽,自己背着个大包拖着两箱行李就走了,他进去候机,停了下也没回头,直接走进去了,我估计他也是不知道回头看什么,他这一走就是十年,怎么熬哟,也是可怜。”

郁南竟能想象出这个画面,心口莫名一缩,很快就消散了,但还是能清楚地察觉到。

周妈妈没继续说下去,招呼郁南吃菜转移话题:“小郁,多吃菜。”

有了楚家那一顿饭做对照组,郁南这顿饭吃得非常满足愉悦,周妈妈去切了些水果让他解辣,周亚兰和郁南坐在沙发上闲聊。

郁南:“没想到你和董事长还有这渊源。”

周亚兰摇了摇头,“我妈从小在他家做家政,我并不知道,之前也不认识他,我妈从来没提起过,出了这次事,她想去找董事长帮忙,我才知道的。”

郁南看着她的肚子,“几个月了?一点都没看出来。”

周亚兰一脸幸福:“四个月了,过两天四个月产检。”

郁南:“真打算生下来?”

周亚兰几乎是毫不犹豫点头,“最难的关都过了就不怕了,对我来说,最难的莫过于被人嘲讽和指责,现在已经释然了,孩子是我的,生活也是我的,我有能力对他负责,也愿意爱他,那为什么不带他来到这世界上走一遭呢。”

郁南:“万一那一家人又来纠缠,怎么办?”

周亚兰:“他们一家子欺软怕硬,只要我豁出去,他们不敢怎么样,我有办法对付他们。”

“那就好,”郁南又忍不住问:“可是孩子在单亲家庭长大,他可能会面对更多的困难。”

周亚兰笑了下:“我也是单亲,确实比同龄孩子更加敏感沉重一些,但人无完人,在完整家庭里成长起来的孩子也有缺点,接受不完整的自己就好,我很感谢妈妈没有放弃我,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还那么努力爱我。”

郁南由衷道:“兰姐,你也会是个好妈妈。”

一个生命的到来,如果被别人期待和祝福,那就是人生中第一件幸福的事。

那他的孩子呢,这世界上会有人期待他们的到来吗,会有人祝福他们吗?

恐怕没有吧,他是世界上最应该爱他们的人,连他都摇摆不定,还有谁期待他们的到来呢。

这时候,郁南的电话叮了一声,他一看,是楚究给他发了消息。

楚究给他发了一张手握方向盘的照片。

白月光的白:【?】

一个包子:【开车好冷,郁总帮忙织双手套吧,应该比狗毛衣好织。】

郁南哑然失笑。

【老板,方向盘加热开关点一下】

一个包子:【可我比较喜欢带手套】

郁南淘了个手套链接,给他发了过去。

一个包子:【这款也行,就织这款,先谢过郁总】

郁南噗嗤笑出声,周亚兰问:“跟谁聊天这么开心?谈恋爱了?”

郁南收起手机,脸上的笑容没有收,“没有,沙雕网友。”

郁南刚要收起手机,电话就响了,是周玉荷打过来的。

这母子俩今天怎么这么不约而同?

郁南:“您好周阿姨。”

周玉荷乐呵呵道:“是我。”

楚究不让周玉荷私下联系郁南,她怎么能按捺得住,本身她就蛮喜欢郁南,现在更是喜欢了。

但楚究让她注意分寸,她时刻会注意。

很奇怪,知道郁南怀的是楚究的孩子之后,楚家的那些烂事她也不想插手,爱咋咋地,她现在只想关心郁南。

也不知道自己儿子什么时候能把人追到手。

周玉荷的声音如沐春风,像遇到了天大的好事。

郁南问:“周阿姨,您心情不错呀,是有什么好事了吗?”

周玉荷:“你给子孙和满堂织的小毛衣正好合身,它们很高兴,谢谢你哦。”

郁南笑答:“喜欢就好,下次有空我再给它们织好看点。”

周玉荷尴尬地笑了下,“其实我们楚家不是天天这个样子,那天只是个意外,楚究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你放心。”

郁南被周玉荷有点讨好的态度整得一头雾水,以后他们楚家发生什么事,好像也不关他什么事?

郁南转移话题:“我吃过饭了,周阿姨您吃过了吗?”

周玉荷:“我还没吃呢,我刚给小狗穿上衣服,觉得好看就给你打了个电话,那你忙,不打扰你了,这段时间你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如果楚究让你加班工作,你就告诉我,我去教训他,昨天的事你别往心里去,别惹自己不高兴,保持心情开朗。”

郁南听着周玉荷这口气怎么这么奇怪,但哪里怪又说不上来,只好囫囵吞枣地答应下来。

周玉荷:“楚究这个人,表面看起来很冷淡不近人情,其实是一个很温柔很体贴的人,外冷内热,用情专一。”

郁南听周玉荷推销产品一样的语气,心想这大概就是亲妈滤镜吧,“嗯,对,是啊,是的。”

周玉荷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说就露馅了:“那你好好休息,阿姨挂了啊。”

一通电话打得郁南有点懵,但郁南也没多想,这段时间过来,周玉荷会时不时给他发短信,说天气变化让他注意穿衣之类的,像一个普通的长辈关怀,没有越界,正好能让他窝心。

看时间郁南也差不多要走了,周妈妈也收拾好了垃圾,郁南:“垃圾给我吧,我正好下去带走。”

周亚兰:“不用,我带下去,我送送你,散散步回来正好还有一些工作要处理。”

周妈妈:“行了,我带下去,阿兰这段时间你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如果楚究让你加班工作,你就说出自己的实际情况,跟他好好商量。”

郁南听着周妈妈和周阿姨这重复率接近90%的对话,顿时明白周玉荷刚才那通电话奇怪在哪里了,明明就是长辈劝怀孕晚辈的语气。

周玉荷该不会知道他怀了楚究的孩子吧?

应该不太可能,他怀楚究孩子这件事目前只有他自己、楚究、张鹏和李信扬四个人知道,除非楚究亲口告诉她,不然她绝对不会知道的。

楚究会说这个事吗?

应该不会,他一开始就是要打掉孩子来着,如果周玉荷知道,那怎么会顺了他的意思呢。

是他多虑了,或许周玉荷只是因那天晚上的事情感到抱歉罢了。

周玉荷挂了电话,看着子孙和满堂这两只小狗,越看越喜欢,小毛衣一穿,更有模有样了。

果然是大师赐名的小狗,真是灵验,改天她一定要去还愿。

但只能偷偷去,楚究不让她声张,那她就一点马脚不能露,万一儿子追不上郁南怎么办?

此时,苏婉青登门拜访,说楚究生日那天他们举行的是家宴,也不方便登门拜访,张丘墨想约楚究出来吃个饭,给他过个生日。

为了撮合楚究和张丘墨,前段时间周玉荷和苏婉青打得火热。

要是以前,苏婉青这么说,周玉荷巴不得,一定会很爽快就答应了。

苏婉青没想到,周玉荷笑着拒绝了她:“楚究他工作忙,我也不晓得他有没有时间。”

苏婉青愣了愣,也没有强人所难,逗起了狗,“子孙和满堂的小毛衣好可爱呀,哪里买的呀,我也给嘟嘟和喏喏买两件。”

周玉荷:“是的呀,很好看,楚究一个朋友自己织的,他生日那天送给子孙和满堂的,你看这孩子多心灵手巧,织得多好呀。”

苏婉青试探道:“阿究还有这么心灵手巧的朋友呢,生日那天阿究带他回家了呀。”

周玉荷微不可查地怔了怔,被兴奋冲昏了头脑果然会言多必失。

周玉荷:“没有,提前给了,对了,听说嘟嘟和喏喏都怀孕了啊,准备生小狗了吧。”

苏婉青:“快了?”

周玉荷忍不住乐:“哎呀,最近真是好事连连呀。”

苏婉青:“还有什么好事?”

周玉荷:“嘟嘟和诺诺怀孕了呀,说不定还是子孙和满堂的呢,子孙和满堂可真争气。”

苏婉青看着周玉荷喜上眉梢的样子,都快以为不是嘟嘟和诺诺有孩子了,而是楚究有孩子了。

周玉荷不主动说,苏婉青也不好意思问:“哦对了,丘墨想去楚氏跟阿究学点东西,荷姐你看看?”

周玉荷如果直接决绝,苏婉青肯定会起疑心,她只好应下来,“好,我跟楚究说一下,但楚究这个人工作要求严格,跟他学恐怕会很辛苦。”

苏婉青:“不碍事儿,让两个孩子多接触接触。”

两人在大厅寒暄了一阵,直到楚先贤的老婆孙戴芬带着小孙子登门,苏婉青才告别。

周玉荷看到孙戴芬,脸色顿时冷了下来,但也没有直接把人赶出去。

孙戴芬是带着任务来的,楚先贤也没什么本事,最近在公司他被楚究压得有点狠,就想闹一闹逼周玉荷妥协。

只要搬出大哥,周玉荷都会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想到楚究来了招狠的,亲妈的面子也不给了,直接找来个外人,把这些事捅了个干净。

想到回收股份,楚先贤也后怕,正筹划着怎么把这些钱给补上。

楚先贤没有那么多现金,找来了楚城和楚平。

楚先贤:“上次各给你俩一五百万,先拿回来给我吧。”

楚城:“爸,你要钱做什么?”

楚先贤叹了口气,没好气道,“还能干什么?还不是要把那3500万还上!”

已经被楚究榨得一分不剩的兄弟俩有苦难言,但又不敢把自己的丑事搬到台面上来讲,楚先贤一直嫌弃他俩没出息,要他知道他俩在外面养情人,能把他俩打死。

他们也不敢和楚究作对,不然楚究就会把他们孕期出轨的事捅给媒体,24孝好男人的形象就立不住了。

他俩做事一向谨慎隐蔽,不知道楚究什么时候抓了他们的把柄。

楚城:“大哥不是帮您还了吗?还了就行了呗。”

楚平:“对啊,我们现在也不在核心岗了,没那么多钱啊爸。”

楚先贤很生气,想不明白自己怎么生出了两个废物,父子三人联手,连一个楚究都争不过,“你以为楚究真的那么好心帮你还钱啊,都说要依法收回股份了你俩没听见?要是你俩有点用,我还要受这窝囊气?都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你俩加起来都不到一个臭皮匠!”

孙戴芬也搭腔:“楚城楚平,你们就先把那些钱都拿出来吧,要是楚究他追究法律责任,那咱们就都不好过。”

楚城和楚平:“……”看看还有什么能够卖掉变现的吧。

楚究这一招实在是太阴损。

楚先贤烦,看到谁都烦,冲孙戴芬发脾气:“你还不去找周玉荷求情?两个儿子废物,都是随了你。”

孙戴芬一嫁给楚先贤就辞掉工作当阔太太,没什么本事只能忍气吞声。

所以孙戴芬来了。

孙戴芬低眉顺眼苦着一张脸求情:“大嫂,先贤他就这性格,也是一时冲动,伤了阿究也不是故意的,阿究帮他补的公司的那些钱,我们会尽快还,但我们现在也没那么多现金,先贤已经在想办法了,能不能让阿究不要为难楚城和楚平,我们倒是无所谓,楚城和楚平还年轻啊,孩子也还小。”

周玉荷无动于衷,等着她说完。

孙戴芬:“咱们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多好,大哥在天之灵,也不愿意咱们这么闹啊,以后我会看着点先贤,不让他胡闹了,大嫂我就求求你了。”

周玉荷在心里冷笑一声,果真是熟悉的话术。

孙戴芬一边楚楚可怜求情,一边观察周玉荷的脸色。

平时说到周玉荷的亡夫,周玉荷都会动容,可今日,周玉荷抱着小狗,抚摸小狗身上的小毛衣。

孙戴芬:“嫂子,看在大哥的面子上,你就不要和先贤计较了吧,之前大哥在世,和先贤的感情也是很要好的,他也不愿意看到先贤受到法律制裁的。”

周玉荷终于不撸狗了,放下来抬眼看孙戴芬,想起楚究说过的话,心平气和道:“你大哥生前最疼爱的是阿究,也最讨厌公司里有害群之马,酒瓶子不是自己长腿飞到阿究头上的,要是你大哥在世,要是知道楚先贤伤他儿子,你觉得他怎么会处理此事?”

孙戴芬哑口无言。

周玉荷:“我都退休了,以后公司的事找阿究,想道歉也找阿究,不要来找我了,时代不一样了,公司是阿究在管,我不能瞎出什么主意给他添乱。”

孙戴芬没料到周玉荷今日怎么变得铁石心肠,便投其所好道:“对了,江太太的小儿子留学回来了,要不要介绍阿究和他认识?”

周玉荷笑得得意:“我们阿究年富力强,也不着急这一年两年的,他的事情他会打算好,我要带子孙和满堂出去溜溜,你回去吧。”

周玉荷牵着小狗笑盈盈地走出家门,留孙戴芬一个人在大别墅里凌乱。

周玉荷竟不训斥她和楚先贤,也不关心楚究的人生大事,这是为什么?

怎么什么都变了呢。

*

时间不紧不慢地走,按部就班来到郁南挂号堕胎的这天,堕胎时间延了又延,医院的app已经快禁止他网上挂号了,他只好来。

郁南提前把工作都往前赶,跟周亚兰请了三天假。

号挂好了,假也请好了,郁南一大早就起来了,磨磨蹭蹭来到了医院。

张一振果然是名医,看他门诊的人满满当当,有男有女,但大多都是成双成对,只有他一个人带着口罩在诊室外面安静地等着。

郁南的精神非常不好,不知道是这两天吃得太辣的原因,还是知道自己即将失去生命的小东西在挣扎,他吐了整整一个晚上,光是干呕,却吐不出什么东西,一夜无眠,今早连饭都吃不下。

他现在仍然很不舒服,整个人昏昏沉沉,只好刷短视频转移注意力。

结果大数据也不打算放过他,总是给他推荐一些打胎的B超视频,再配上一些煽情的文字,比如说:“此时宝宝也很痛吧,他还没见过光就要失去生命”等等,看得让人非常心梗。

郁南干脆卸载短视频软件,闭目养神,竟昏昏欲睡,护士叫了三次他才回过神来。

郁南走进诊室,张一振问诊:“你哪儿不舒服?”

郁南:“我怀孕了。”

张一振吧嗒吧嗒敲着键盘:“要还是不要。”

郁南沉默不语,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个问题是医生的例行提问罢了,郁南之前在科室实习的时候,有的孕妇沉默了好久都没有回答,等得医生都不耐烦了。

郁南之前也觉得这样犹犹豫豫的病人很难评,来医院之前,要和不要不全都考虑好了吗,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浪费大家的时间呢。

医生叹了口气,稍稍不耐地又问了一遍:“发什么呆?要还是不要?”

等医生不耐烦地再问他一遍时,郁南才幡然醒悟,对医生来说,这只是个例行的提问,但对于病人来说,这是一个生命来是否能够到这个世界上的抉择,是一个沉重又难以定夺的选择。

郁南刚张开口,胃里一阵翻滚,恶心的感觉袭来,他没控制住,“抱歉我先去下洗手间。”

郁南跑到卫生间狂吐,但并没有吐出什么东西,只是干呕。

半分钟后,郁南终于平静下来,回到诊室,张一振问出刚才那句话:“要还是不要?

郁南:“先检查吧。”

医生干了这么多年,张一振当然看得出郁南的犹豫,根据多年经验,犹犹豫豫的几乎都是奔着不要孩子而来,但舍不得打掉而去。

张一振:“那先抽个血做个B超检查一下胎儿情况再决定。”

郁南如获大赦一般松了口气,“好,行,就这样。”

郁南走出诊室,责怪医生就不能问得委婉一点,一会儿如果他还是这么直白地问,那么他说不出口的话就用手语表达。

等待B超的时间很漫长,张鹏给他打了越洋电话。

郁南:“你那边应该是晚上吧?不睡觉?玉玉呢?”

张鹏的声音很疲惫:“玉玉进病房了,明天就要手术,我睡不着。”

郁南嗯了一声,沉默许久之后:“会没事的。”

张鹏安静了一瞬,忽然开始抽抽搭搭,接而崩溃大哭。

郁南站在医院的走廊上,长长的走廊上人来人往,郁南只觉得寂静无声,只有张鹏的哭声震耳欲聋。

他一边哭一边说:“要是玉玉回不来,我该怎么办?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啊,医生说,手术只有三成的成功率,只有三成,我在孤儿院长大,我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亲人,她妈妈生下她就不要她了,我好不容易把她养那么大,我好不容易有了亲情,要是她没了我该怎么办?”

郁南揉捏着取号单,揉得指尖发白也说不出一个安慰的字眼来。

一个男人要多么绝望和无助,才会在异国他乡的深夜里,把内心最脆弱最恐惧的地方袒露出来,泣不成声。

张鹏:“我本来就一无所有,是我太贪婪了,我是不是错了,我不应该带玉玉到这个世界上来受苦。”

张鹏的情绪已经在崩溃的边缘,这时候无论他说什么,都无法平复张鹏的心情,只能走到安静的楼道里,静静听他哭,给他时间收拾已经不堪重负的心。

张鹏哭了将近半个小时,郁南听他哭了半个小时,张鹏情绪终于渐渐稳定下来,接而是一段漫长的沉默。

郁南:“玉玉不后悔,她很爱你,她亲口对我说的,你不要自责了,好好照顾自己,玉玉还指望你呢。”

张鹏哑着嗓子骂脏话:“操,挂了,傻逼花钱发疯,越洋电话很贵,还不如留着给玉玉买烟花,玉玉说手术成功之后,想看烟花。”

郁南没有拆穿他的强行挽尊。

张鹏说完,吧嗒一声把电话挂了。

郁南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拿着检查单,在空旷的消防通道里站了好久。

而楚氏集团里,每周董事例会也开了好久。

一个半小时的会议,内容按部就班,千篇一律,楚究今天没心思听,整个人没来由地烦躁。

今早路过办公室,他没看到郁南,问了周亚兰才知道他因私事请假了,请了三天。

他不是自诩生产队的驴么,怎么会连续请假三天。

开会前,他给郁南打了电话,但郁南没接,也没给他回电话,发的信息也没回。

楚究习惯什么都掌握在自己的计划中,他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

李信扬知道楚究不喜欢开这种没什么实质内容的会议,但也会意思听两句,从没有这么明目张胆神游太空。

终于散了会,楚究松了口气,回到办公室一直盯着手机看,李信扬担忧问:“出了什么事吗?”

楚究问:“你什么情况下才会请假三天?”

李信扬想了下,认真回答:“结婚,奔丧,生病,陪产,准备离职,做小手术。”

楚究点了下头。

“谁请假三天?”

“没谁,”楚究又问:“言歌什么情况下不回你短信?”

李信扬笑了下,“在忙,或者生气。”

楚究没能从李信扬的回答中获得什么有用消息,放下手机黑着脸开始工作:“这个会议制度要改,太冗余太累赘,浪费时间。”

楚究刚说完,沉寂了一整个上午的手机终于响了起来,楚究沉郁了一上午的眼睛骤然燃亮,拿过手机来看,眼神顿时黯淡下来。

方漠亨给他打了电话。

楚究接起,“喂,方总。”

“楚总,在哪儿呢?”

“公司,有事?”

“没事儿,陪老婆做产康,市妇幼保健院来了个产康专家,只接门诊,慕名而来。”

楚究:“你今天怎么有闲情逸致跟我聊天?”

方漠亨笑了下,“哦,碰上一个熟人,你上次带去慈善晚宴的小孩,叫郁什么的?”

楚究骤然坐直:“他怎么了?”

方漠亨:“在人民医院产科抹眼泪呢,跟你有关系不。”

楚究蹭地站了起来,拿了车钥匙跑了出去。

*

郁南捏着取号单回到B超室,依旧人满为患,正好轮到他的号,他进去,躺在床上,任由沾着耦合剂的探头在他身上游走。

诊室里有两位医生,一位做B超,一位记录,探头刚滑两圈,医生欣喜道:“哇!双胎!”

作记录的医生扔下键盘,也凑过来,“我看看。 ”

“这儿一个,这儿一个。”

“哈哈,上下铺。”

“别看了,快回去记录,均有胎心搏动。”

医生一边看着屏幕一边问:“你是做的还是自然受孕?”

郁南后知后觉:“啊?”

医生:“你是体外受精导入还是性生活体内受精。”

郁南挑了个比较委婉的答案:“自然怀孕。”

敲键盘的医生:“哇!天选!太厉害了!”

郁南:“……”

做B超的医生:“是啊,好久没见过男人怀双胎了。”

“所以男人自然怀双胎的,咱们医院多久没见过了?”

“五六年吧。”

郁南:“……”真他妈是天选,看来这个世界上男人的怀胎功能进化得也不是那么地完全。

做B超的医生对他说:“你这两个胚胎目前很好,一上一下,互不干扰,你的子宫条件也很好,足够两个胚胎生长。”

郁南:“……谢谢。”

安慰好了郁南,两人又开始八卦。

“说到双胎,还记得前段时间怀双胎的单身母亲吗?”

“嗯,被婆家抛弃破水了自己来医院那个嘛。”

“她直播带娃做饭成网红了,两个小孩养得很好,上个月还给科室送锦旗了呢,这个妈妈真的内心强大。”

他们一边记录,一边八卦,直到报告打印前校对才安静下来。

“没什么问题,打印吧。”

单子打印出来交给郁南,“可以了。”

郁南接过单子,“谢谢。”

郁南走诊室,在诊室外面的板凳上坐下,看着单子。

真的是上下铺,双活胎,胎心搏动均正常,脑袋很大,四肢还小小的,但已经能看出个人的轮廓。

郁南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脑海里都是些信息碎片。

周亚兰说会好好爱自己的孩子,从不怪妈妈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玉玉说,从不怪爸爸把她留下来,张鹏说,他好不容易才有了亲人,医生说,单亲妈妈把双胞胎孩子养的很好……

郁南一直都知道,自己就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没有到最后一步,不会承认自己内心的渴望。

如今走到这一步,他不得不承认,其实他是想把孩子生下来,他渴望亲情,想像张鹏一样被玉玉牵挂,更想有一个小孩,想对他好,想想好好爱他,想让他代替童年的自己,健康快乐地长大。

他会努力工作,他还有好多好多赚钱的办法,他可以去驻唱,可以接翻译,可以重新考证上岗搞老本行,他会努力像张鹏对玉玉一样,一心一意倾尽所有,努力维护这来之不易的亲情。

其实所有的犹豫和摇摆不定,都是因为有所期待,生怕自己做不好,让他们觉得辛苦。

好奇怪,为什么他们还没出生,自己就已经觉得亏欠了呢。

郁南走出超声科,一抬头,竟看到了楚究。

楚究站在不远处,带着黑色的口罩,过膝盖的黑色大衣把他拉得很长。

他就这么笔直地站在人群中,目光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安静地看着他。

来来往往的人像是旋涡,而楚究像是旋涡的中心。

郁南忘了惊讶,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他。

或许两人相识于荒诞,相处得离谱,所以才会觉得,好像两人已经认识了好久好久。

郁南垂下手臂,将B超单往后撤。

上一次在张鹏的诊所,楚究走过来,把他手里的B超单子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冰冷地命令他打掉。

那这次呢,也一样吗?

楚究迈开步子朝他走过来,站在他面前停下来,没说话,垂下眼眸,低声叫他的名字:“郁南。”

这是楚究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楚究的声音有点颤抖,像在极力克制。

郁南下意识拽紧B超单子,抬眼看他,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看错了,他竟在楚究要不冷淡要不揶揄的眼睛里看到了点动容和不舍。

郁南垂下眸,吞咽了下,“医生说,他们睡上下铺,很健康,还说,医院已经五六年没有男人怀双胎了,是奇迹。”

郁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些话,更不明白为什么会和楚究说,似乎在找认同,又像在找答案。

楚究喉结微滚,忽然往前迈了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腕往外拽:“跟我走。”

郁南拽回手腕:“不去。”

楚究没有放手:“如果你不想让我当众抱你走的话,就跟我走。”

郁南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招这么老土但却那么有用。

两人身高惹眼,长相出众,光站在一起就很吸引人的目光,一拉扯更是众目睽睽。

郁南低声说:“那你放手,我跟你走。”

楚究不仅没放手,而是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滑,直接抓住了他的手掌。

楚究力气很大,箍得他手指生疼,楚究牵着他的手下了扶梯,走到车库,走到车前打开副驾的门,一手护着车门顶,一手把他塞进了副驾驶,上半身俯上来,拉着安全带吧嗒一声帮他扣上,再钻进驾驶座,油门一踩,车子在路上飞驰。

已经过了早高峰,高架上车很少,楚究车开得很快,但没有超速,导航一直在提示他时速119,限速120,注意不要超速。

楚究这一系列的动作,像一段没有语病但也没有标点符号的文字,急促且通顺,若没耐心解读细想,不可知其意。

郁南心烦得要命,更没心思去想他为什么楚究要这么做,但他明白,现在已经到了不得不把孩子这件事情搬到台面上来说的时候了。

郁南:“我不是跟你说过,这事儿跟你没关系吗,你怎么就不信我呢,我怎么处理那是我的事,你尽管放心,我不会用肚子里的孩子勒索你,即使以前我对你有什么想法,现在也没有了,你没必要追到医院来。”

楚究下颚紧绷,眼眸一沉,车子飞快往前冲,导航提示他时速150。

一直隐忍着不超速的人此时破了功,已经超速了。

郁南紧抿着唇,生怕再说一个字,某些人能把汽车当成火箭开。

车子下了高架,往深山里走,最后停在公墓门口。

郁南觉得离谱,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得到,楚究没带他去医院打胎,而是带他来墓地。

是想直接把他埋了吗?法治社会,他再大的财力都不能的吧,还是他给打掉的胎儿买好了墓地,显示他的人道主义的人文关怀?

郁南绷不住了,忍不住凶楚究:“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孩子还没打掉,就选好墓地了?你有这个钱,还不如直接打给我。”

楚究没说话,拽着他不松手,径直往前走。

郁南:“我都说了跟你没关系,不会利用这个事敲诈勒索你,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写保证书签名字按手印!如果你还不信,你还可以请律师,你放手!”

保护幼崽,果然是本能。

孩子是去是留,其实答案已经了然。

郁南每说一句话,楚究掐着他手的力度就紧了一分。

郁南被他拽着跟上他的脚步,嘴骂得口干舌燥,寂静的墓地只有他一个人在说话,楚究一声不吭,比墓地还安静。

郁南骂累了,也走累了:“你慢点走,我好累。”

楚究放慢脚步,但没松手。

郁南作罢,谁能说服倔驴呢。

楚究最终把郁南带到了一座墓碑前。

墓碑上的男人很年轻,名字叫做楚遇贤,楚究长得和他很像,唯一不同的是,男人目光柔和,不像楚究那么冷漠淡然。

墓碑跟他那天在楚究生日宴上说的一样,干干净净,还有鲜花。

他一生很短暂,只有36岁。

楚究喘着气,平稳了下气息之后开口说话:“他是我爸,他走的时候我八岁。”

郁南朝墓碑鞠了个躬。

楚究抓着他的肩膀,将他转了个身,两人面对面。

楚究看着郁南的眼睛说:“我答应过他,永远不在他面前说谎。”

郁南和他对视,竟在他眼里看到了真诚,像要许下什么不得了的海誓山盟一般。

楚究:“我希望你能把孩子生下来,如果你愿意,我会尽职尽责,好好照顾你们,如果你不愿意要打掉,我也不强求。”

郁南怔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向来伶牙俐齿的他,此时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才比较合适。

楚究:“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好好照顾你。”

山风冷冽,郁南看着他,试图从他的眼中寻找他这么做的答案。

楚究:“如果你生下孩子,抚养权随你处置,如果你不信任我,我可以帮你请律师,跟你签协议。我暂时只想到这些,如果你想到了什么,随时可以跟我说。”

楚究胸口起伏,呵着气看着他。

郁南大多时候是看得开的,但极少数的时候会钻牛角尖。

而这些极少数时刻,总是让他不明原因地去吹毛求疵,无形中将自己困在小小的世界里找不到方向,只会毫无意义地纠结内耗,想不通,出不来。

一直没人教他怎么办,所以,他才会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从失恋的阴影中爬出来。

郁南执拗地吹毛求疵:“可是,你一开始让我打掉的,说我不配生下你的孩子。现在却说这些话,是又在计划什么吗?你为什么要连孩子都要算计?”

楚究心里钝痛,他习惯掌控,精于算计,他善于利用他人,却讨厌那些揣着目的接近他利用他的人,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却还奢望能遇到一个纯粹的人。

他劝自己不应该对郁南情动,但总忍不住靠近。

他介怀郁南曾经的算计,但又被他的纯粹吸引着。

可郁南就是郁南,这世界上只有一个郁南。

他收起所有的锋芒,低声细语地道歉:“你很好,是我混蛋,我的错,对不起,我让你罚,罚什么都可以。”

楚究也不知道会不会爱这两个孩子,他也不知道怎么爱孩子,八岁之前的记忆已经模糊,八岁之后他也很少得到关爱,他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对郁南情动,想让郁南留在他身边,想和郁南的世界发生千丝万缕的交集,而不是手机一关,整个人都了无踪迹。

楚究:“当然有人期待他们的到来,孩子的奶奶说,如果孩子生下来,她就成立以他们的名字命名的基金,帮助那些一出生就被遗忘的婴儿。”

遗忘这个词太温柔委婉,郁南不由得鼻子一酸。

他知道,那年除夕夜,只裹着一张薄毯被亲人遗弃在医院产科的婴儿,再一次被别人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