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会的节目丰富多彩,总务部疯狂跑调的大合唱,市场部参差不齐的走秀,研究部不断忘词的相声,风控部的鬼畜舞蹈……总之节目质量约等于没有,效果倒还不错,整场下来欢笑声就没停过。
最后黎棠还被拉上台,话筒塞手里,不得已唱了首歌。
唱的是《明天会更好》,齐思娴给点的,典型励志展望歌曲,非常适合年会气氛。黎棠不记得词,唱得磕磕巴巴,到后面脸都唱红了,还是李子初上台救场,切一首《向天再借五百年》,嘶吼着把气氛推向高潮。
春节假期紧随其后。
作为领导,黎棠没那么好命休息,初一到初三拜访亲友,之后应了几场宴会邀约,在乌烟瘴气的环境里举着酒杯听前辈们遥想当年,深刻地体会到了霸总无奈心酸。
期间抽空回了趟家。张昭月已经搬走了,黎远山听见敲门声出来看,见是黎棠,颓丧地把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烟衔回嘴里。
后来黎棠想起,张昭月先前身体不好闻不得烟味,黎远山嘴上说着麻烦,却没再在书房以外的地方抽过烟。
把上一年的报表给黎远山过目,黎远山随意地瞧一眼:“那兔崽子还挺有本事。”
黎棠还是听不惯这种侮辱性质的称呼:“ROJA现在是我们的重要合作伙伴。”
黎远山不置可否地哼道:“这母子俩,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有本事。”
来都来了,索性留下吃顿饭。
自打得知在叙城请的那位阿姨其实是黎棠的亲生母亲安排的,黎远山就对住家阿姨敬谢不敏,如今只雇了位钟点工,每天上门来做饭打扫,到点就走。
吃饭的时候,黎远山问:“你妈这些天联系你没有?”
黎棠如实道:“偶尔送汤到公司,没碰过面。”
“那你亲妈呢?”
“没联系过。”黎棠咬一下筷子,“您不是说她在国外?”
黎远山又哼一声:“我是怕她又搞什么小动作,当年走的时候干脆利落,何必又回过头来假扮慈母?”
对此黎棠不予置评。他人生中的三位父母,一位对他有生恩,两位对他有养恩,都算不上抛弃他,却又都没有给予他全心全意的爱。
他们各自都有更重要的事,有更在乎的东西,能分给他的便极其有限。
可他还是长大了,物质方面从未缺过什么,单就这一点已经比大部分小孩强,所以也没资格怨怼。
见黎棠不吱声,黎远山忽然叹了口气:“最近还去看心理医生吗?”
黎棠愣了一下:“年前去过。”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上过那么多次当,也该吃够苦头了。”黎远山夹了一筷子豆角到黎棠碗里,“以后别总是轻信别人,凡事多留个心眼。”
印象中这不是第一次从黎远山口中听到类似的提醒,却是最温和的一次。
大概是年纪渐长的关系,经历的多了,妥协的次数多了,人无可避免地在搓磨中变得平和。
就像二十六岁的黎棠,已经开始能明白,年纪轻轻就成了单亲爸爸,留不住人的挫败感大概率是导致黎远山性情乖戾的原因。
虽然仍然无法谅解迁怒孩子,对孩子进行体罚的行为,但也没必要在时过境迁的现在再去分个高下,争论对错。
黎棠仍然不作声,却也没有拒绝,将那仿佛放多了盐导致些许苦涩的豆角塞进嘴里,混合着那段晦暗的过往,咀嚼咽下。
然后在心里无声地告诉自己,都过去了。
年后复工的第一周,黎棠得到了去叙城出差的机会。
ROJA那边抑制肿瘤病变的机器人项目有新进展,碍于上回运输途中出问题,差点耽误人家结婚,这次研究部亲自过去查看检验。
同行的还有李子初和杨柏川,这回没带齐思娴,出发前她特地提醒杨柏川:“有点眼力见,别去打扰咱们黎总和ROJA的蒋总叙旧。”
杨柏川一脸懵懂:“可是他们看起来不是很熟。”
齐思娴“啧”道:“就是这种人前装不熟的,才叫欲盖弥彰啊。”
黎棠并不知道自己和蒋楼之间的暗流涌动,早被一些人看在眼里。
到ROJA公司之后,他跟随众人的脚步一起去围观了新的机器人——这次的机器人不同以往,它极其微小,用显微镜才能看清。微型纳米机器人可以进入人体血管,携带药物进入体内,精准识别并消灭癌细胞,完成任务后会自动降解。
众人只在相关的学术期刊上看到过类似的研究成果,第一次看实体演示,自是感叹于科学的进步和人类的智慧。
而说到智慧,陪同视察的裴浩和孙宇翔不约而同后退一步,把蒋楼推上前:“我司的智慧代表还有其他产品要展示给黎总欣赏,我们就先行告退了。”
杨柏川也想欣赏,被李子初拽走:“我们先去吃饭。”
杨柏川:“可是……”
李子初无语:“小齐跟你说的你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啊。”
说着回头瞪蒋楼,一脸“我就在附近你给我谨言慎行”,弄得裴浩差点又看不下去要跟他吵架。
好不容易就剩两个人,蒋楼也不废话,径直穿过研发部的后门,带黎棠往实验操作区方向去。
在门口穿上鞋套,刚进门,就看见那台曾亲眼见过的机器人立在正中的操作台上。
蒋楼唤它名字,它立刻张开机械手,是在打招呼。
黎棠见它的外观和上次相比并无变化,疑惑道:“真的会唱歌吗?”
话音刚落,就见那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弯折,指腹相触,咔哒几下,摆出一个OK的手势。
黎棠惊喜道:“那你唱,随便唱什么都行。”
机械臂动了起来,转向旁边放着的一架电子琴模样的设备,手指放在琴键上,调整好位置,开始慢腾腾地按。
琴声混合着金属敲击的声音,再加上移动时的咔咔声,仿佛真是机器人在唱歌。
唱的是——唱出你的热情,伸出你双手,让我拥抱着你的梦,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
《明天会更好》,黎棠被迫在年会上唱的那首歌。
他怀疑蒋楼是故意的,又耻于点明,便假装没听出是什么歌:“这是在弹琴吧,也不算唱歌。”
蒋楼告诉他,这是典型的医疗操作机器人,并没有安装发声部件。
不过,“如果你想要的话……”
“我随便说说的。”差点化身吹毛求疵的甲方,黎棠赶紧翻篇,“看看跳舞吧,这个应该不用发声部件?”
听到“跳舞”两个字,机械臂立刻停止弹琴,慢慢地转了回来,然后面对黎棠,颇有节奏地开始扭动全身关节,从“手指”到“手腕”再到“胳膊肘”,动得不算灵活,美感也欠缺,胜在动作幅度大,没有技巧全是感情,努力得十分滑稽。
黎棠看着看着就笑了,问这舞是谁编的。
蒋楼说是裴浩编的,黎棠笑说:“那就合理了。不过他以前不是和你在一家俱乐部吗,怎么还学过舞蹈?”
“打拳也不是他的主业,他那会儿跟家里闹掰,离家出走没地方去,跑来拳馆赚钱。”
“让我猜猜,和家里闹掰不会是因为感情问题吧?”
“嗯。那时候他家里不同意他和普通家庭的女孩恋爱。”
“好经典的剧情……那后来呢,同意了吗?”
“没有,女孩拿着他父母给的支票离开了他。”
“……”黎棠突然对裴浩有了几分同情,“那他现在不会有阴影了吧,以后再也不想谈恋爱之类的?”
“不会。”蒋楼说,“他最近又交了女朋友。”
黎棠忽然想到什么:“他交的女朋友,不会是……苏沁晗吧?”
“好像是。”
“难怪。”
难怪苏沁晗对裴浩那么了解,连他家里的情况都一清二楚。
想起去年圣诞夜从首都飞往叙城后,裴浩和苏沁晗因为住所方向一致搭乘同一辆出租车,黎棠有一种“这段红绳是我亲手系上”的责任感,不由得开始替苏沁晗担心,裴浩那不着四六的性格会不会对她好,他俩的脾气不会天天吵架吧,还有裴浩的家庭是否能容得下她……
正想着,忽闻蒋楼的一句:“那你呢?”
“嗯?”黎棠回神,“我怎么了?”
蒋楼看着他,低声问:“你现在,还有阴影吗?”
黎棠呼吸微滞。
没想到会被突然提及。
这实在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焦虑从四面八方围剿而上,蚂蚁般密密匝匝地袭来,黎棠置于身侧的手不受控制地往背后收,还没触到另一边的手腕,就被蒋楼捉住。
“不要动。”蒋楼擒住他的手臂,制止他的动作,“不要伤害自己。”
微微欠身,蒋楼的视线与黎棠平齐,避免给他造成压力:“那件事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做错任何事……该受到惩罚的不是你,是我。”
黎棠双手攥拳,反复深呼吸,才将心绪平复。
蒋楼带他到外面的椅子上坐下,给他倒了杯温水。
那支录音笔还在蒋楼工位的桌面上,黎棠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要不是我,你的父亲就不会死。”
他很轻地呼出一口气,“……你怎么能说我没有错?”
蒋楼在他面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保持着靠近却不紧贴的距离。
“你把两件事混为一谈了。”蒋楼用尽量平淡的语气,“那时候你只有五岁,没有成年人的陪同,不知道过马路要先看两边,也无法预料会有一个人为了躲开你而丧命。”
“如果非要找一个人负责,那么往前推,你是为了找她来到这里,她则是冲动之下回到叙城,造成她冲动的原因是你的父亲违约,而签订这份合约的是他们两个人……再往前,如果没有家道中落,她就不会嫁给我的父亲,也不会生下我,更不会发生之后的悲剧。”
“是最初的因造成了后来的果,你怎么可以把错都归结到自己身上?”
“而我父亲踩下刹车,是他的选择,也许当时紧迫到来不及去思考,但他依然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为他死你生,为把我一个人留在世上的结果负责。”
黎棠听得心惊:“他是你的父亲,你怎么能……”
怎么能责怪他?
见黎棠有听进去自己说的话,蒋楼稍稍放下心,说:“那我们说第二件事,它不像第一件事可以往前追溯找到最初的因,它是由我一个人引起,我一个人造成的果。”
“是我把第一件事的结果错怪到你头上,蓄意报复,害你差点丢掉性命……所以你应该恨我,狠狠地揍我,而不是责怪自己。”
“在这件事里,我是唯一的恶人。
蒋楼再一次重申,“你没有错。”
不得不承认,类似的理论从蒋楼口中说出来,就是比心理医生说的让人容易理解和接受。
也可能是先前的每一次面诊,黎棠都没有认真去听。他固执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只有认定自己罪有应得,死有余辜,才能让备受煎熬的心得到片刻的喘息,才觉得自己没有坏到无药可救。
而就算是心理医生,也会为了迫使他面对,特意强调他在处理事件时的失误,而不会简单粗暴地把他形容成完全无辜的受害者。
但蒋楼会,蒋楼会为了帮他卸下心理负担,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理智剖析,哪怕蒋楼自己就是“第一件事”的受害者,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背负了全部的结果。
只为他不那么痛,只为他不再自我折磨。
仿佛是黎明前隐约泛白的天际线,给人以希望的同时,让紧绷的心神松懈下来,整个人被一种混杂着草木香味的湿气融化,包裹。
一瞥眼,看见蒋楼工位旁有一台加湿器,正喷着细密白雾。
仔细嗅闻,是玫瑰味。
黎棠惯于在碰到无法回应的内容时扯开话题。他望着那台加湿器,似在研究香薰的品牌:“……可是,你希望我没那么恨你。”
似是没想到说了这么多,黎棠竟只抓住这一句,蒋楼几分无奈地呼出一口气:“那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要你恨我,又不希望你太恨我,这样你就会记着我,但不会躲着我,或许就能让我……陪在你身边。”
安静片刻,黎棠听见自己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陪在我身边,为什么要对我好,为什么要记得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为什么要让我那么在意,在意你这次接近的动机?
而面对类似的问题,从前的蒋楼从来都是闭口不答,或者一笑置之。
他太知道给出原因意味着亮出底牌,意味着把决定权交到对方手中。
他的人生失去太多,拥有的太少,超乎寻常的掌控欲应运而生。毕竟只有牢牢握在心手里,才能游刃有余地面对所有结果。
可他现在却要化主动为被动,哪怕回答之后,就只能狼狈地、惴惴不安地等待最终的宣判。
“虽然,我们还没有……”停顿一下,蒋楼继续道,“但是,可不可以重新考虑一下我?”
黎棠怔住了。
为蒋楼平静语气下不易察觉的微颤,为他眼底的温度,为他克制着没有伸过来的手。
也为他没有说完的前半句话。
——虽然,我们还没有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