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地考察安排在周三。
周二下午,黎棠的右眼皮莫名狂跳,怎么都压不下去的那种,睁眼跳,闭眼跳,手按着还在跳。
李子初见状忧心忡忡道:“看来你这两天走霉运,一定要小心啊。”
嘴上关心着,身体诚实地和黎棠拉开距离,连电梯都不与他同乘。
“你先下,我乘下一班。”李子初站在电梯外道,“万一你真出了事,好歹还有我顶着公司。”
黎棠既无语又服气,心说这些年变的何止是我,还有你这个贪生怕死的家伙。
后来散会的时候,齐思娴见黎棠一直揉按眼睛,问他是不是眼皮跳,黎棠说是,她立刻撕了一小片胶带纸,让黎棠贴在眼皮上。
贴上果然好多了,黎棠表达感谢,齐思娴一摆手说:“小事情。”
然后凑过来小声说:“黎总最近桃花运不错吧。”
黎棠问:“何以见得?”
“左眼跳发财右眼跳桃花嘛。”齐思娴一脸“我懂”的样子,“看来下次聚餐可以把老板娘一起带来了。”
黎棠笑了笑:“怕是不行呢。”
黎棠只听说过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桃花什么的,这些年他从未想过。
哪怕后来齐思娴补充,这里的桃花不一定是展开新的恋情,也有可能是旧情复燃。
黎棠愣了一下,而后又笑了:“说不定我没谈过恋爱呢。”
“怎么可能。”齐思娴说,“黎总您这长相,一看就阅人无数。”
“那你可看走眼了。”黎棠说。
齐思娴誓要八卦到底:“就算没谈过很多,初恋总有吧?”
黎棠合上笔记本,捧在手上:“过去那么多年,谁还记得。”
这晚,黎棠睡得不太安稳。
担心总是吃安眠药影响白天的状态,他忍着没去吃,半夜醒来两次,就再也睡不着了。
戴上眼镜,摸出手机看时间,凌晨三点十分。
微信有新的未读消息。
是李子初发来的,说霍熙辰晚上突然肚子疼,送到医院一查是急性阑尾炎,白天就安排手术,发这条信息是为了请假,他得陪着病人,白天怕是不能去叙城出差了。
黎棠立刻拨了个电话过去,李子初说一切安好,就是他们俩在首都没有亲朋,他实在走不开。
黎棠了解李子初,就算这会儿躺在医院的是自己,李子初也会倾尽全力去照顾。
班长的奉献精神一如既往。
所以没什么好说的,当场批假。
临挂电话前,黎棠在电话里听到霍熙辰的哀嚎声,刚要关心下员工家属的病情,忽闻李子初一声爆喝:“再嚎就把你拖妇产科去,看你嫌不嫌丢脸!”
黎棠:“……”
当我刚才没夸。
挂断电话,黎棠叹了口气。
考察团队的主要人员请假缺席,作为公司领导,在这种情况下必须迎难而上,把公司利益放在第一位。
看来叙城是非去不可了。
原来右眼皮跳是因为这事。
清晨,考察小队四人在首都机场集合。
除了风控部的经理,市场部派的是齐思娴陪同前往,另外研究部副经理李子初的职能空缺,改换成同部门的杨柏川顶上。
齐思娴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从来没去过叙城,因此有一种解锁新地图的新鲜感。
她经营着一个粉丝数不少的短视频账号,排队登机拍视频,起飞拍视频,在飞机上喝饮料都要拍个视频。
“这是我要的橙汁,怎么感觉兑水了,有点稀……”她调转摄像头,“这是我们老板,原本定的是高铁出行,我说想坐飞机,他就让总务部去改了,这就叫中国好老板……诶老板,您黑眼圈怎么这么重?”
说着,齐思娴放下拍摄设备,从包里翻出遮瑕递给后排的黎棠:“不是什么大牌,黎总凑合用。”
黎棠没化过妆,说不用,齐思娴要过来帮他,空乘过来提醒她飞机颠簸不要下座位,齐思娴就把遮瑕膏塞到黎棠旁边的杨柏川手里:“你给黎总抹一下。”
杨柏川愣住:“我不会用这个。”
“没见女朋友用过吗?”
“……我还没有女朋友。”
到底是黎棠自己接了过去,想着没吃过猪总见过猪跑,试一下就会了。毕竟是出门见人,还是得注意下精神面貌。
遮瑕里自带一片小镜子,黎棠捏着小刷子,蘸一点遮瑕膏,照着镜子往眼下抹。
抹了一会儿,察觉到什么,偏过脸,发现邻座杨柏川正看着他,四目相对的瞬间,又赶紧别开视线。
然后脸渐渐红了。
黎棠没注意他的变化,转回去继续盯镜子,问他是不是有话要说。
“有,有的。”杨柏川莫名磕巴起来,“就是那个,药,您吃药了吗?”
乍一听像在骂人,后来听说杨柏川是受李经理所托,当总经理的吃药提醒器,黎棠就明白了。
在这些方面,李子初总是心细得令人敬佩。
怕员工回去不好交差,黎棠当即拿出药瓶,问空乘要了杯温水。
刚要把药片扔嘴里,迟疑了下,看向杨柏川:“要不要拍张照片?”
杨柏川一脸惊慌:“拍拍拍什么?”
“证据,好向你们副总交差。”
“哦,哦,好的。”
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镜头对准黎棠,咔嚓拍一张。
等到黎棠转回去,杨柏川忍不住又按了一下拍摄键。
三个小时后,抵达叙城机场。
机场很小,下飞机走两步就到室外。
ROJA的领导裴浩开了辆七座商务车亲自来接,笑说:“早知道没几天你们就要来叙城,我们就在首都多玩一阵子,跟你们一起走了。”
齐思娴问:“你们不是创新企业吗,这么空闲?”
“准确说是我闲,他们都很忙。”裴浩转过来看向黎棠,“还请黎总不要误会,别因为我一个人的懒散不给我们投资。”
黎棠说:“考察不会这么儿戏。再说,以你们的研发能力,以后的投资只会源源不断。”
“可是怎么办呢,我们就看上您这儿了。”裴浩说,“要是把您放跑了,我就成千古罪人了。”
黎棠笑:“这么严重啊。”
“是呢。”裴浩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从现在开始我要谨言慎行,不能再给公司拉低考评分数。”
然后,他和齐思娴聊了一路。
齐思娴是做公关接待这块的,能说会道是她的优点也是职业需要。她牵引着话题从叙城的风土人情到天气交通,再不动声色地过度到当地高新产业的分布情况,不知不觉中就将ROJA的创始过程,和目前的人员结构,主研项目等,摸了个一清二楚。
路上聊过的内容,到现场便省的在挨项沟通,大大减少了考察所需要的时间精力。
黎棠一边在心里对齐思娴的专业水平表示赞赏,想着回去要给她加工资,一边隐隐感到羡慕。
用当下流行的话来讲,齐思娴就是标准的e人,外向,开朗,擅与人交际,说话逻辑清晰,句句都有目的。不像他,赶鸭子上架,i人强行装e,每场会议之前都要看好几遍提纲,不然讲着讲着就脱轨跑偏。
上学的时候他就这样,作文总是写跑题,还有文科的大题,经常乱答一气,李子初他们还给他补过习。
不知是否是踏上叙城土地的关系,黎棠陡然意识到自己在回忆,忙深吸一口气,把思绪拽了回来。
转头看向车窗外,天将欲雨,铅灰色的云在上空缓慢穿梭。
至今也没弄明白,叙城为什么总是在下雨。
机场离ROJA所在的园区较远,途径市中心的商场时,恰逢一个话题收尾,齐思娴望向热闹的街道,感慨说:“好像每个城市都有这么个地方。”
裴浩问什么样的地方,齐思娴说:“周末没事做的时候,逢年过节的时候,大家都爱往这里跑,哦对,还有情侣约会的时候。”
裴浩笑一声:“叙城比不得首都,拢共也就这几个能溜达的去处。”
说着,往后视镜里看,“黎总对这地方应该挺熟悉的吧?”
黎棠正在假寐,一句话让他眼睫颤动,睁开眼睛。
透过后视镜,两人对视片刻,黎棠终于忍不住了:“上次没来得及问,裴总和我曾经见过吗?恕我健忘,实在没有印象了。”
裴浩笑了一下:“我大众脸,黎总不记得也正常。”
“待会儿到了咱们公司,见到人,您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ROJA位于叙城北边新建的高新产业园,一下车,黎棠就觉得周围的风景似曾相识,转头看见仅一路之隔的老旧厂房,便想起来了——福鑫化肥厂。
而在福鑫化肥厂旁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有一道通向地下的铁质楼梯。
往下,是一间地下拳馆。
意识到自己又要陷入回忆,黎棠收回视线,跟着裴浩踏上公司门前的阶梯,朝里走去。
ROJA名字喜庆,公司的装修风格却是冷静朴素的工业风。
裴浩带领他们参观只有两名员工的销售部,还有全员休假的生产部,开玩笑说:“就等拿到投资,进入生产实验了。”
研发部占地最广,分为硬件和软件。软件部分听裴浩介绍说,他们已经建立一种更高效易操作的医疗数据库,等测试完成推广使用,必将带来稳定的收益。
至于硬件部分,多在另外的实验基地进行。用于医疗机器人的精准操控技术需仰赖算法的支持,目前仍处在研发过程中。
也是在这里,黎棠见到一位故人。
由于交往甚少,黎棠跟那人大眼瞪小眼半天,也没想起人家的名字。
对方不得不自报家门:“孙宇翔,以前我们一起参加过冬令营,还记得吗?”
黎棠这才想起来。
顺便想起云雾缭绕的白石山,山顶面积狭小的门诊,还有宾馆走廊尽头的房间。
黎棠抿了抿唇,撑起笑容:“原来你也是合伙人之一。”
“大学毕业之后工作了几年,后来联系上了……就,就一起创业了。”
孙宇翔边说边接收来自黎棠身后某人的眼色,话说到一半,十分刻意地拐了个弯。
黎棠转过身去,对上裴浩的笑脸。
他置身事外般地耸肩:“技术方面的我不懂,你们聊。”
医疗数据库是黎远山最关心的项目,黎棠代为仔细了解,确认ROJA满足这方面的运营能力,便算完成任务,其他的交给风控和研究部门去深挖即可。
加上裴浩为什么认识他的谜底已经揭开,黎棠脑袋里紧绷的弦一霎松懈,缺乏睡眠的疲倦袭来,黎棠向随行人员打了声招呼,只身来到接待室。
前台兼行政小姐给他端来一杯茶,他浅尝一口,便倚着沙发靠背,慢慢合上双眼。
短暂的小憩,黎棠竟做了个梦。
梦里的场景似曾相识——尖利的哨响,鼎沸的欢呼,被光束照亮的拳台,扭打在一起的拳手。
然而再喧嚣的鼓掌,也盖不住拳拳到肉的动静,更越不过因为紧张而变得密集的心跳。
台上有人扛不住重击轰然倒下,黎棠正欲上前去看那是谁,画面一闪,来到一片浓郁的黑暗世界,前方一团朦胧白影,是有人脱掉上衣,露出肌肉紧实的后背,那上面青紫斑驳,满是淤痕挫伤。
最后一闪,眼前是颜肤色苍白的侧脸,颌骨分明,眉眼深邃,他耳廓的形状那样好看,薄薄的耳垂透过一抹朦胧的光,可他皱起眉,仿佛在忍耐某种痛苦。
黎棠看到,有鲜血自他左耳缓缓溢出,淌过下颌,蜿蜒流向脖颈深处。
醒来时,最先察觉到的是地面的震动。
紧接着是摇晃,头顶的吊灯在晃,连面前桌上放着茶杯都在抖震中移动,发出咔嗒咔嗒的碰撞声。
又是地震。
叙城处在地震带上,平日里小震不断,当地的居民早就习以为常。
可这是黎棠第二次经历,难免惊慌失措。
他记得自己坐的位置后面就是一整排展示架,上面放着ROJA取得的研发成就,和一些参加科技比赛获得的奖杯。唯恐被掉落的东西砸到,黎棠想站起来,却因一个剧烈的震动趔趄着坐了回去。
刚才那个梦令他手脚发软,黎棠吸进一口气,正欲再站起来,忽然一道身影在眼前一晃,紧接着,黎棠的身体被覆盖住了。
准确地说,是被某个人,按进了怀里。
那人有着宽大而温暖的手掌,扣住黎棠的后脑,几分强硬地把他按进自己胸口,然后弓腰,化作一柄张开的伞,将黎棠整个人完全笼罩。
接下来至少有半分钟,黎棠大脑一片空白。
好似处在一个绝对的真空环境中,他感知不到地动山摇,听不到外面的喧闹,连同时间和空气,一切全部静止。
除了落在头顶的,那个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和透过胸膛传递过来的,过速的心跳。
心脏为什么跳得这么快?
是因为紧张吗?
紧张什么呢,怕我在你们公司出事,回头找你麻烦吗?
黎棠终于想起,在哪里见过裴浩。
七年前,地下拳场,偶尔在休息室等待某个人时,裴浩会用戏谑的目光瞧着他,挑衅地问:“我赌他今天会输,你呢?”
原来是裴浩也是那里的拳手。
那么,抱着自己的人是谁,便有了答案。
虽然在接触的那一刻,黎棠就已笃定地知道。
凭借他的温度,他的味道,他拥抱自己时有力的臂膀。
他的声音亦没有变。
黎棠清晰地记得,这声音曾和自己亲密耳语,也曾经化作一把刀,捅在心窝。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
声音自头顶传来,带着令人困惑的颤抖,“闭上眼睛,我带你出去。”
“这样,你就不用看见我了。”
作者有话说:
黎棠:原来眼皮跳是因为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