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几分钟,黎棠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又在做噩梦。
他不敢相信“分手”两个字会如此轻易地从蒋楼口中出来,第一反应还是质疑:“……你说什么?”
“你和我一样聋了吗?”蒋楼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地又说了一遍,“分手吧。”
说完他便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黎棠近乎呆滞地,眼睁睁看着他推开门出去,门“砰”的一声关上,似一堵铜墙铁壁,将两人彻底阻隔。
黎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集合点,怎么听完带队老师的安排,又是怎么和李子初分到一组,把帐篷搭起来。
他看得见,听得到,却没有思想和反应,仿佛心脏被挖空,变成了一个只会接受指令的机器人。
李子初发现了他的不对劲,搭完帐篷揽下了铺床的活儿,让黎棠先把饭吃了:“你这饭放了多久,都凉了,老师住的小木屋那边有微波炉……”
说着说着就停了,因为黎棠已经打开饭盒的塑料盖,开始吃了。
山上比山下要冷,他们所在的山顶平台温度已近零下,菜都凝固成坨,饭也冷到发硬,黎棠却浑然不觉似的,一筷子一筷子地往嘴里塞。
把李子初吓得不轻,赶紧递过自己的保温杯:“别就这么吃啊,至少用热水泡一下吧。”
黎棠没吱声,也没接那保温杯,继续闷头吃饭。
视线却模糊了,眼泪无声地落进冷掉的米饭里。
这一晚,黎棠睡得极不安稳。
他有点认床,又是第一次睡在野外,隔着一层帆布,外面的风声在耳畔清晰地呼啸,犹如在荒郊里幕天席地,即便身旁还躺着李子初,黎棠还是没有安全感。
当然更多的,还是因为下午发生的事情。
闭上眼睛,浮现在眼前的,是蒋楼在床上吻他时意乱情迷的脸,然后是蒋楼看着他笑的,蒋楼说听不见让他靠过来的……最后是蒋楼冷漠到极致的面孔,嘴唇开合,毫不留情地告诉他,分手吧。
睁开眼时浑身冷汗,黎棠已然分不清哪段才是梦境。
第二天有团体活动,清晨黎棠蜷在被子里不动,李子初叫了几遍他都没应,凑过去一看,露在被子外的脸泛着不自然的红,整个人还在不住地抖,显是受凉发烧了。
赶紧把诊所的医生请了过来,一针退热针下去,又吃了药,体温才算得到控制。
黎棠不想耽误李子初的时间,让他去参加活动,自己一个人躺着就行,李子初便去了,说中午给他带饭。
中途带队老师来过一趟,担心帐篷不够防风,带着黎棠转移到诊所旁边的宾馆里。这处平台是景区新开辟的露营地,不过从前供游客住宿的宾馆仍然保留着,以防恶劣天气旅客被困在山上,也好有个挡风遮雨的地方。
正午李子初回来的时候,黎棠已经退烧了,只是脸色仍然很差,吃饭也有气无力,筷子都拿不住。李子初给他换了把勺子,见他连舀汤都抖抖索索,恨不得亲自上手喂他吃。
“怎么回事啊,昨天从诊所回来就怪怪的,是不是伤口没处理好,感染了?”
黎棠慢吞吞地摇头。
“那是怎么了?昨天还哭了……”李子初摸不着头脑,“难道失恋了?”
黎棠握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
李子初惊讶捂嘴:“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被问到出什么事了,黎棠还是不说话,李子初只好试探着问:“是谁提的分手?”
黎棠眼帘低垂,更有面如死灰之势。
瞧他这样子,李子初就明白了。
“既然是他提的,那就让他冷静冷静。”李子初以过来人的姿态提点道,“在他来找你之前,你千万不要去找他,明白吗?”
黎棠不明白。
他只知道蒋楼提分手的时候就已经很冷静,绝无主动来找他的可能。
下午的活动是参观白石山的奇石林。
黎棠本可以称病不参加,但他还是去了。在露营平台外整队的时候,黎棠戴着口罩,时不时咳嗽一声。站在他后面的周东泽递给他一包纸巾,转身之际,视线扫过后排队伍里个子最高也是最显眼的那道身影,蒋楼身在其中,却仿佛游离在人群之外,他神色淡然几无表情,目光空邈,似在眺望远处的风景。
距离他单方面说分手才过去不到24小时,他就已经从恋爱关系里抽离——不,应该是将黎棠从他的世界里剔除。
至少这么长的时间里,他没有看黎棠哪怕一眼,更没有其他同学哪怕是出于客气的“你上午怎么没来”的关心。
所谓奇石林,是景区为增加噱头,将周边山上的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搬运聚到一起,每块石头前竖一块石牌,上面刻有石头的名字和来历。
虽是半人造景观,倒也并不乏味。景区在文案上下足功夫,引经据典的同时天马行空,为石头们添上了人文和神话色彩,引得同学们驻足欣赏,拍照留念。
尤其是其中一块名为“白龙马”的石头,头似龙身似马,通体雪白而透亮,远看竟有几分像玛瑙,学生们纷纷称奇,排队与其合照。
黎棠也被苏沁晗撺掇着上去拍了一张,还让他摸着白马的头,说会带来好运气。
黎棠病恹恹的任人摆弄,苏沁晗给他拍了好几张,要不是后来下雨了,她说不定还要让他抱着其他石头拍。
即便是冬天,南方的山里依旧多雨。
同学们转移到奇石林旁的廊亭中,那里设有品茗的桌子,五六十个人在里面甚是拥挤,不过听景区的导游说雨后的山中可能会出现云海奇观,学生们还是稍安勿躁,在此处坐定。
还是和吃饭时一样自动分成两组,(1)班的和其他班的几名同学在李子初的带领下占据凉亭,大家围成一个圈坐开,为打发时间,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
都是处在青春期荷尔蒙旺盛的青少年,问来问去,无非是关于情感问题的互相窥探。
连续几轮都没点到黎棠,他乐得轻松地装隐形人,低着头摆弄手机。
这一轮点到的是黎棠左手边的男生,男生大方承认喜欢的人就在这里,同学们尖叫起哄,临时给他加了一把大冒险,问他敢不敢坐到喜欢的人身边。
男生在起哄闹中站了起来,说:“蒋楼,可以拜托换个位置吗?”
原来他喜欢的女生正坐在蒋楼旁边。
听到蒋楼的名字,黎棠不禁一怔。
而接下来的发展,理所当然中又带着一种微妙巧合——蒋楼在人前一向温蔼,自然不会拒绝同学的请托。
于是即便黎棠刻意不去看,也知道蒋楼站了起来,和那男生交换位置,坐在了黎棠身边。
而所有同学都在关注那边极有可能凑成的一对班级情侣,无人在意的另一边,黎棠藏在袖子下面的手指深深陷入皮肤,快把自己掌心抠破。
正在这时,有人自廊道那头送了茶壶过来,圆肚茶壶,看上去颇沉,送茶来的女生是用双手提着。
(2)班占的位置靠外,正是赵郁涛接过茶壶往(1)班这边递。而黎棠坐在(1)班的外口,只见赵郁涛单手拎着茶壶,以一种极其不耐烦的态度“喂”了一声,然后几乎是把茶壶丢了过来。
反应最快的是黎棠。他先听到声音,回身时见那茶壶盖子都晃脱了,突生的变故让他什么都来不及想,立刻把旁边的人推开。
茶壶砰的一下撞到黎棠手臂,又掉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了好几圈,洒出来的水泼了黎棠一身。
好在,壶里的水虽热却不滚烫,黎棠又穿了防水的冲锋衣,只有脖子和半边脸颊被泼到热茶,并无大碍。
即便如此,还是令众人乱作一团。
周东泽坐在黎棠对面,虽来不及阻止却将赵郁涛扔茶壶的一幕尽收眼底。他问赵郁涛什么意思,赵郁涛怂且嘴硬:“他自己接不住,怪我咯?”
两人差点打起来,亏得有李子初和苏沁晗在。苏沁晗一嗓子“吵什么吵都给我各回各位”平息了喧嚣,李子初则把周东泽往回扯,低声提醒他:“大家都看着呢,你低调点。”
外面雨还在下,狭小的一方廊亭内,被困的焦躁在空气里四散弥漫。
等到黎棠把身上的水擦干净,坐回原位,才发现身旁的人已经不见了。
传说中的云海奇观并未出现,从奇石林回去的时候,还下着蒙蒙细雨。
由于昨夜有好几名学生受凉感冒,带队老师不敢再让学生们露营住帐篷,今晚改住山上的宾馆,女生两人一间,男生三人一间,刚好把所有房间占满。
和谁同住可以自行商量,黎棠便和李子初周东泽一间。
把帐篷里的衣服杂物收拾好装进背包,前往宾馆的路上,周东泽查看黎棠的脸,皱眉道:“可能会留疤。”
虽然那水不烫,但黎棠皮肤白得过分,那热水还是在他脸上留下一块明显的红印。
刚从奇石林回来的时候,周东泽就去过诊所,可惜那里没有烫伤膏,最近的药店在半山腰的商业区,天黑路滑,没人敢下去。
黎棠觉得他小题大做:“没事,哪有这么娇气。”
他们的房间在二楼。
宾馆设施老旧,开关门的动静就足以震掉墙皮,床单被褥也隐隐散发着一种久不见阳光的霉味。
好在每个房间都配有卫生间,黎棠让其他两人先洗澡,自己则铺床。他把带来的床单在一米宽的小床上铺开,枕头也用衣服裹好。
做完这些,他坐在床边摸出手机,用前置摄像头照了照自己的脸,确实有明显的红痕,像被掐过一样。
本就在强撑一口气的心情顿时低落到谷底。黎棠甚至开始后悔来这次冬令营,如果不来,就不会发生这些破事,说不定他和蒋楼也就不用分手了。
正想着,门口传来叩门声,不紧不慢的三下。
周东泽在卫生间洗澡,李子初的床铺靠门,他问了句“谁呀”,无人应答,便狐疑地走过去开门,然而外面一个人都没有。
“奇怪……”
李子初嘀咕着,就要关门,视线一瞥,瞧见地上放着什么东西。
一只白色塑料袋,拎起来打开,里面是一管长条药膏。
“烧烫伤膏……”李子初念完上面的字,扭身道,“黎棠,这是给你的吧?”
宾馆二楼最西边的房间,下午刚脱单的男生孙宇翔洗完澡出来,看见蒋楼浑身湿漉漉地坐在那里,惊道:“你去哪里了,外面还在下雨?”
蒋楼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抽出干毛巾,盖在头顶随便擦两把:“跑步去了。”
孙宇翔感叹:“好严格的自我管理。”
这间房冬天阴冷夏天西晒,是整层最差的房间,因此分给两名男生共住。
孙宇翔还处在兴奋中,眉飞色舞地向蒋楼分享快乐:“这次我下了很大的决心,你是不知道,看到李媛媛坐在你旁边的时候,我还以为她也喜欢你,以为我已经没戏了。”
李媛媛便是孙宇翔在真心话大冒险时表白的女生,现在已经成为他的女朋友。
蒋楼说:“你坐在她对面,她一直在看你。”
孙宇翔开心到原地起飞,坐不住似的在面积不大的房间里跑了十几个来回,一会儿懊恼“早知道就早点表白了”,一会儿又担心“明年升高三了,希望不要影响她学习”。
来参加冬令营的大多是学霸,有这样的考虑不足为奇。
琢磨完自己这边,又开始为别人操心。
“对了,你喜欢的人在这里吗,要不要我也帮你制造机会?”孙宇翔问完才觉得多余,不好意思地挠头,“差点忘了咱们学校有好多女生喜欢你,哪里需要我来帮。”
蒋楼笑了笑,没说话。
很快,接到女友电话的孙宇翔出门进行第一次约会,走之前把自己带来的食物都倒在床上,慷慨地让蒋楼随便享用。
蒋楼应下了,但没去碰那些吃的,而是拿起刚才在山腰的商店买的桶面,撕开纸盖,把调料包拣出来。
宾馆房间的烧水壶塑料感十足,蒋楼怕听不见沸腾的声音导致干烧,站在桌子前盯着那烧水壶看。
冷水逐渐变热,袅袅白烟自壶嘴升起,随着咕嘟声密集,被按下的启动按键“咔哒”弹了回来,蒋楼正要伸手,咚咚咚——三下略重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动作。
许是早有预感,当蒋楼打开门,看见站在门口的人,并未表现出惊讶。
也没问“你来干什么”,而是等对方先发话。
走廊灯光昏昧,黎棠举起手中的烫伤膏:“是你买的吗?”
“不是。”蒋楼回答。
黎棠直直地看着他,“看都不看一眼,就否认吗?”
“烧烫伤膏。”蒋楼读药盒上的字,“我眼睛还没瞎。”
他过分坦荡的态度,让黎棠有一瞬间的迷茫,但还是坚信自己的直觉:“就是你买的,不是你还能有谁?”
蒋楼用陈述的语气:“喜欢你的人可不少。”
可这回黎棠不再执着于发掘话里的醋意,而是直截了当挑明:“那你呢,喜欢我吗?”
蒋楼一时愣住。
他认识的黎棠是柔软的,温吞的,没有棱角的,哪怕拥有一副出众皮囊,人群中也从不显锋芒。
而此刻的黎棠是勇敢的,横冲直撞的,那双澄亮的眼睛正一错不错地注视着他,让他有种要被其中的火焰灼伤的错觉。
黎棠深吸一口气,似是攒起全身的力气:“我喜欢你。”
他先给出自己的答案, 然后用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再次发问,“你……喜欢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