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太子发现商长殷居然已经开始会玩无故失踪这样的把戏的时候,商长殷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即便是现在立刻的就派人去追也很难将对方带回来,更何况太子有理由相信,即便是派出再怎么样多的、铺天盖地的兵力,只要商长殷不想被发现,那么他就绝对不会被发现。
太子怀着一肚子的闷气,去向皇帝汇报结果。尽管他已经在非常努力的克制自己,也尽可能的让语气当中听上去不要夹杂什么情绪,但是皇帝不但是皇帝,同时也是他的亲爹,当然能够轻易的看出来自己的儿子都在想些什么。
他于是笑了起来。
“长庚,你这是又被小七给耍了一通啊。”皇帝感慨道。
也只有他这个亲爹才能相识这样,在权势日益渐深的商长庚的面前,依旧不以为意的用对方的失利作为打趣的材料。
太子坐在他的下首,闻言抿直了唇角,那张脸上的情绪很难说让人感到轻松。
“等到翻年后,小七也到了及冠的年龄了吧。”太子同自己的父皇抱怨着,“他怎么还像是一个孩子一样呢?”
然而让商长庚没有想到的是,皇帝并没有对他的这番话表示认同。正好相反,这位在名义上依旧是这个庞大的国家机器的掌舵人,并且也表现出了与自己的身份、年龄以及阅历足够匹配的行为处事方式的皇帝却是转而向着太子抛出了另外的一个问题。
“长庚。”皇帝问自己的嫡长子,自己的继承人,日后终将会接手他手中的这个国家与天下万民众的最为看重的血脉,“你有没有觉得,你对小七的管辖与保护,有的时候已经到了过线的量了。”
商长庚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便想要反驳:“那么父皇和母后也便不要那样宠溺小七才是……”
正是因为皇帝和皇后都偏宠太过,所以太子才难免会对商长殷多要求一些。长兄如父,总该有人去约束和教导小七的言行才好。
皇帝笑着摇了摇头,将自己手中方才端起的热茶放在了一旁金丝楠木的桌面上,发出了“嗒”的一声轻响。
“长庚,你且仔细想想。”皇帝悠然问,“朕与你母后做的,当真算的上是【溺爱】吗?”
如果是没有自制力的人,这般过分的圣眷或许的确会养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来;但是商长殷有自己的一套标准,道德底线甚至高的离谱。
皇帝冷眼看着,在发生如今的这一切迷幻的变幻之前,纵然他的七皇子在帝都当中素来都有极为不堪的“纨绔”的名声,可若是当真论事论迹的话,或许没有谁能够比七皇子要来的更加的清白无辜。
这样懂事的孩子,又是嫡子,又是幼子。他与皇后会不自觉的多偏宠一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长庚,从小开始,你对小七就有一份特别的关照和注意在其中。”
即便这是在皇帝的默许下的、皇后有意的教导,太子所表现出来的未免也太超过了一些。
商长庚沉默了片刻。
“……我不知道,父皇。”
他最后说。
“我只是觉得,我就是应该……多照顾小七一些。”
那是从他昔年见日轮破开云翳,三足的金乌的虚影落入凤藻宫的时候,就生出的某种责任感和使命感。就像是有某种存在提醒他,对那个孩子好一点,再好一点,因为他是——
太子愣了愣。
是……什么?
***
商长殷站在南国的边界所能够延展抵达的、最靠近东方的地方。
路走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像是被人用一柄巨大的砍刀干脆利落的整段切除。浓郁厚重的黑色雾气将前方目之所能及的全部区域都填充和笼罩,只能够隐约的从雾气当中偶尔的窥见漆黑而又高大的十字架,厚重的连绵不断的墓碑。
银白色的、散发着光芒的光秃的树是在其中唯一能够看到的颜色。但就算是它们已经拥有了相对环境来说如此醒目的颜色,却也依旧看不到多少,只最近处的、雾气稍微稀薄一些的地方的两三株能够被眼睛所捕捉到,可见这里的能见度已经低到了怎样一个令人发指的程度。
以国界线作为区分,属于南国的这一边是蓝天白云,太阳高悬于空,洒下金色的光芒;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另外半边的天空,深沉厚重、暗紫近乎于黑的云朵永远遮蔽天幕,三角形、方形与圆形的三枚紫色的月亮交替出现,只是这样看着都能够感受到某种沉重的压迫感,直觉在疯狂的叫嚣。
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在丝毫不加以掩饰的、明明白白的表征着不详。
不过,似乎有某种肉眼无从窥见的“壁”将那黑色的雾气,连带着雾气当中所隐藏这的世界都一并给阻隔了起来,所以它们虽然也流动着、缭绕着,但是并没有要飘向这边的意思,而始终只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
莫凭阑被商长殷拴着,像是走地鸡一样蹦跶着前进。他贴近了那无形的墙壁,空间有微微的波纹,让他能够毫无阻碍的“穿”了过去。
或许是因为和莫凭阑在某种意义上被“连接”在了一起的缘故,商长殷如法炮制,也成功的混了进去。
这种感觉很奇特,商长殷觉得他像是落入了某种更高浓度的、更黏稠的包裹着的液体当中,“噗嗤”一下就进去了,从四肢传来了一种诡异的失重感。好在他很快的就重新掌握了身体的平衡,只是行动的时候,仍旧能够察觉到那些微的阻力。
并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只是,实在是烦和不便。
四周的风呜咽着吹响,似乎能构成曲调,但绝对和“优美”“动听”一类的词语沾不上边,只能够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明明只是跨过了这么一步,却像是直接跨越了无数的空间壁垒抵达了另一个世界。回身望去的话,只能够看到一片茫茫的黑雾,而半点也瞧不见南国的影子了。
唯有天上的紫色的月亮投下来了无比昏暗的光,带着一丝丝的凉意……反正绝对不是什么善类。
或许是因为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地盘,渡鸦一改在外界的颓势。尽管在一片的黑暗当中,黑暗的变化一点也不明显,但是商长殷仍旧能够感知到,有某种气旋以莫凭阑为中心展开了,是周围的“气”都被搅动、朝着这里吸引所带来的变化。
而莫凭阑周身的气息也因为这些力量的涌入而开始不断的变化着,以如同坐火箭一样的速度节节攀升,倘若拉一张数据图来看的话,那么一定近乎是一条一飞冲天的直线。
黑色的气流将他整个鸦都包裹在其中,从外面根本看不见半点的身形。
好一会儿之后,这些黑色的雾气才稍稍散去,露出了原本站在中心的那个人。已经不再是可笑的鸟类的模样,而是一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少年人。
他有着乌檀木一样的黑色的长发,卷曲着披散,如同一张厚实的毯子。他有一双猩红色的眼瞳,像是下一秒就能够从中流下汩汩的鲜血来。
——这看上去,同商长殷曾经见过的那位死之君,未免太过于相像了。
好在莫凭阑只是一开口,就立刻将方才稍稍营造出来的那一点氛围感顿时给打碎的连点渣都不剩。尽管恢复了人形,莫凭阑看起来并不打算要求商长殷解开那将他们连接在一起的镣铐,反而对这种形态很满意的样子。
“哥哥。”他眼睛晶晶亮的望着商长殷,像是乌鸦叼住了最喜欢的。亮闪闪的金币。
“欢迎来到亡灵国。”
欢迎来到,我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