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于汤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
如果说在遥远的莽荒纪元,这天地之间有谁能够是能够被推举出来公认的、没有人会反驳的共主的话,那么一定是三足金乌一族。
在金乌一族之前,没有谁有这个魄力;在金乌一族之后,没有谁有这个实力。直至莽荒结束,仙门林立,百妖据地而立,那位甚至连姓名都没有流传下来的仙尊横空出世,这一切才终于有了一个再也不会改变的、确定的终局。
而汤谷也曾赫赫有名,因为这里即为金乌一族的巢穴,寻常人根本连位置都无法确定。汤谷当中有温池,金乌于此沐浴和饮水;温池当中则是生有参天的巨木,枝叶繁茂,是为扶桑梧桐。
金乌会在扶桑梧桐树上筑巢、休憩,这里是他们的乐土;而扶桑梧桐的果实、树汁与花蜜,也同样是金乌最喜欢的食物,没有之一。
扶桑梧桐树的存在同金乌是相辅相成的,甚至完全可以说,扶桑梧桐树就像是所有的金乌的另外一个“母亲”,呵护并且参与着他们一生全部的成长。对于任何一只金乌而言,扶桑梧桐树都拥有着非常特别的意义。
商长殷看着眼前的那一株参天的巨木。其实这株树看上去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只有相对于其整体庞大的体型来说非常稀零的叶片偶尔的悬挂着,但也是一副只要有风吹过来就会被直接刮走的模样。
任是谁来都能够看出,这一株扶桑梧桐树显然已经到了生命最后的关头。每一分每一秒,它的生命都在流逝,说不定下一刻就会陨落。
而商长殷不远万里,甚至在这个过程当中还顺带着颠覆了一下玄武城,所想要的,便是来到这依然云麓的朱雀城当中,见一见这一株将死的树。
少年的唇角噙着奇妙的笑意。他自这半山腰的洞穴口一跃而下,“扑通”一声就落入了那散发着滚烫的热气的汤池当中。
这实在是谁都没有料想过的场景。别说是柳浮生了,就连莫凭阑都没有能够反应过来。他徒劳的伸出手去,却甚至连半片的衣角都没有能够捞到。
入水声算不得小,经由周围的山谷的回荡,似乎又在这个基础上更被扩大,变的更响亮了几分。
这声音显然也惊动了扶桑梧桐树。
于是,那棵树给人的感官像是骤然之间就“活”了起来,除了稳稳扎根的主干之外,那些枝条全部都开始轻微的摇晃,甚至有一根直直的递到了商长殷的面前,像是一位母亲向着自己的孩子伸出来的手。
商长殷从汤池当中冒出头,黑色的长发被打湿了,紧紧的贴在身上,倒是那一身衣物却是水火不侵,依旧保持着清爽的模样。
可这本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汤池为金乌的浴场,其中虽然看起来池水清澈,实际上却拥有着远比火山最中心处的岩浆还要来的更加可怕的温度。便是最为坚硬的金属掉落到其中都会在转瞬间就被熔化掉,更何况是区区凡人的血肉之躯——
然而眼下出现在眼前的一切却难免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因为商长殷在汤池当中表现的未免有些过于舒适和惬意了,一眼看过去简直会觉得他其实跌入的根本不是一个能够轻易的夺人性命的热池当中,而是一个温度适宜、正好能够进去泡着舒缓舒缓的温泉。
商长殷抬起手,轻轻的搭在了那已然伸到了自己面的树枝上。在他的手指与对方的枝条相触到的那一刻,在商长殷的耳边响起来了属于略微年长的女性的声音。
“小七……是小七吗?”扶桑梧桐的声音里面充满了不可置信。
作为金乌一族的母树,扶桑梧桐是能够察觉到这个世界上,究竟还有多少只金乌的。——这个范围并不仅仅只限于在云天仙城的这一个超等位面当中,而是足以探索整片诸天万界当中的所有可能存在的金乌血脉。
然而能够做到这一点,便已经是扶桑梧桐树的能力所能够做到极致的。不如说已经算是非常强大的、会让别人为之感到惊异的能力了。只是在此之上依旧有不够完美的地方,扶桑梧桐只能够知道有多少的金乌仍旧在诸天当中振翅飞翔,却并不知道这些金乌具体又是哪一只。
当听到扶桑梧桐这样喊他的时候,商长殷又笑了起来。其实自打进入这汤谷之中后,他似乎便总是在笑了。不过这笑并非是寻常的那种并不达眼底的、过于虚无的笑,正好相反,任何人在看到这个笑容的时候都会被其所感染,就像是有正午时分璀璨的金色日光落在身上。
没有人能够拒绝这样的笑容。就像是没有人能够拒绝太阳。
“是我。”商长殷说,“我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还有再回到这里的时候。”
“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很高兴在最后,我所能见证到的东升的金乌是你。”
但是与扶桑梧桐的轻快相反,商长殷的心情显然就带了些沉重。
“在帮助我重拾金乌的血脉之后,你就没有办法继续留下去了,是吗?”商长殷问,“如果我放弃这个机会的话,能够让你的生命得到延续吗?”
对于商长殷来说,能够重新取回金乌的血脉自然最好;但就算这一世永远都只是一个短寿的凡人,那也没有什么关系。
如果能够用这个交换来扶桑梧桐的生命的延续的话,那么商长殷会非常乐意做这样的一笔买卖,并且觉得不会有比这来的更划算的事情。
然而面对商长殷的询问,扶桑梧桐只是轻笑着摇了摇自己的枝干。
“我原本应该在很早的时候就进入轮回之中,但是我想要继续等下去。”
“我是扶桑梧桐,与你们金乌一族一同出现。一辈又一辈的金乌以自己的血、肉、魂、骨滋养了我,而我也早就已经决定,要呵护每一只金乌的成长,送你们飞上自己的天空。”
“我的时间原本就所剩无几,即便是天道亲至,也已经无力回天。但是,在这一场生命的最后,还能够遇到这诸天当中的最后一只金乌,对于我来说已经是足够幸运、足够幸福的一件事情。”
“小七,我的小七,当年那一窝当中最美丽、最强大的金乌啊……”
扶桑梧桐说:“再让我见一次吧?见到那个金乌振翅,高日悬空,天下万妖俯首,群魔消散的盛世。”
“这是你的愿望吗?”商长殷同她确认。
扶桑梧桐并没有出声回答,但是她摇颤着自己的树枝与所剩不多的叶,就像是一种点头和应和。
商长殷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好。”他说,“我明白了。”
“那么一切……都将如你所愿。”
扶桑梧桐“沙沙”的晃动着自己的树枝。她从商长殷这里得到了足够满意的答案。
只见原本还平静的、除了偶尔冒冒泡泡之外并无其他殊异之处的汤池水突然开始翻涌,随后池水向着两边退去,露出来了中央一条笔直的、通往扶桑梧桐的道路。
那条路看起来并算不得短,但是当商长殷真切的踏上去的时候,似乎只不过是几步路的功夫,他便已经来到了树下。
扶桑梧桐树的树干上开始有一个树洞逐渐的浮现——说是树洞,其实更准确一些描述的话,那像是一个金色的漩涡。这个漩涡缓缓的转动着,从其中像是能够散发出温暖的金色光芒来。
商长殷非常从容的踏入了这个漩涡当中。
金色的光芒不紧不慢的将他吞噬,随后像是得到了什么自己最满意的“祭品”一样,又像是出现的时候那般缓缓的淡去,直到最后彻底的融入到了树干当中,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七殿下?七殿下?”还站在上方位于半山腰的洞穴口的位置的柳浮生虽然不能说是目瞪口呆,但是也足够讶然的看着眼前这一幕的发生,一时之间居然是有些不大确定自己是应该继续站在这里等待着好,还是下去那树旁边,看看有没有拯救商长殷的方法好。
毕竟方才商长殷与扶桑梧桐之间的那些对话,莫凭阑是听不到的——就像是之前也只有商长殷能够和若木进行交流一样。
所以在莫凭阑和柳浮生的视角当中,就是商长殷靠近了那一棵树,随后就被树给一口吞吃了下去。
这实质是非同小可的一件事情,任是谁来看了都会觉得是商长殷沦为了这棵树的口粮。
柳浮生想,这个时候,作为忠心的臣子,他应该怎么做才能够既表现出自己的悲恸,又恪守着一个“人类”应该有的样子呢?
这可真是会让人伤透脑筋的一件事情啊。
然而都不等柳浮生有什么举动,他就已经被人狠狠的拽住。漆黑的、散发着表征不详的烟气的羽毛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漂浮在他的身周,将他紧紧的环绕在了其中,仿佛只要柳浮生有即便是半分的不对的举动,都会被这些羽毛给万箭穿心,直接扎成筛子。
“你最好不要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莫凭阑的声音听上去极冷,简直就像是刚刚才从冰库当中捞出来的万年不化的寒冰凝结而成的刀刃,“在哥哥出来之前,我不允许有任何的差错出现。”
莫凭阑自然同样是心焦的,但是当商长殷最后进入扶桑梧桐树之前,他的确听到了自己耳边,对方通过契约所传来的安抚的情绪,以及留下的一句话。
“等我回来。”
就只是为了这句话,莫凭阑都决不允许有任何事情打扰到商长殷所想要做的一切。
柳浮生注视着这个堪堪只到自己腰高的孩子,眼底有凶戾的神色一闪而过,但最终还是被他自己给压制了下去。
还不急。柳浮生对自己说。还不到时候。
现在撕破脸根本全无收益,更何况,他也还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么久都忍耐了过来,如今又何必为这样一点点的小事就动怒破功?
这般想着,柳浮生的心绪便也就逐渐的平缓了下来。
在这汤谷当中不知时日,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突然在某一日,有极为嘹亮的鸣叫声在整个朱雀秘境——乃至于是整片云天仙城当中响起,无论是谁、无论身处何地,都能够清清楚楚的听到。
而身处朱雀秘境当中的所有——无论是妖也好,魔也好,还是人也好——全部都见到了他们此生最难忘的景象。
那是一只无比美丽的大鸟。
拥有着黄金一样的羽毛,有力的双翼,长长的尾羽。当他从天空当中飞过的时候,有金色的日光平等的洒在了这一片大地上的每一个角落,任是谁都会为之心生感慨。
——金乌临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