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长殷独自行走在街道上。
他其实并没有对自己的外表做任何的伪装,但是非常神奇的是,路上往来的行人也好,还是街边的那些商铺也罢,都没有哪怕是一个人朝着他投来多余的眼神的。
商长殷的目光从街道两侧的商铺上一扫而过,随后挑高了眉梢。
整座云天仙城分为十二楼五城,除了最中心的白玉京之外,十二楼被平均的分配到四象之城当中,由仙人常驻,几乎是每一座城池里面宛若地标一样的存在。
之前的青龙城便是严格的遵循了这样的规则而存在的产物,简直是有如教科书一样的标准。——然而与之相比的话,这玄武城当中未免就有些大不一样了,因为截至目前为止,商长殷发现,自己居然还没有在这里见到过哪怕一位仙人。
这未免就有些稀奇了。
诚然,仙人并不是什么路边的大白菜,只要随随便便的走一走就能够遇到;可是这里毕竟是玄武城的主城,甚至是用于供奉玄武尊者、供灵蛇栖息的灵台的所在之处,不管怎么说,仙人的数量也理应比起其他地方要来的多上一些才对。
……而不是,居然连一位都看不见。
不过虽然这个现象并不正常,可是对于商长殷一行人来说,却反而是一件好事了。没有仙人在这玄武城当中的话,只是区区凡人,可根本没有办法给他们造成任何的困扰和阻碍。
他一点也没有自己如今是被城卫军找上门来抓捕的“要犯”的自觉,行动之间几乎可以说是闲庭信步一般。而在又朝着前面走了一小段之后,便能够看见在一张巨大的公告牌钱挤满的人群。
而就算是隔了这么远,商长殷也能够大概的看到,在那公告牌上被贴在最中间的纸上,似乎就有着他自己本人的大脸。
商长殷:唉。
他的手指摩挲了一下自己手腕上挂着的骰子,顿时便有一股常人根本注意不到究竟是从何处吹来的风自平地上掀起,朝着那公告牌吹了过去,因此而被波动荡漾起来的水流居然是直接卷着那一张纸,很快便飘向了视线的盲区了。
原本围在公告牌下面等着看的人们虽然感到吃惊,但是这到底也不是非常值得为之大惊小怪的事情,因此也只不过是感叹两句这水的流向也着实是有些奇怪了,但很快也便不再关注。
毕竟这实在只是非常小、非常小的一件事情罢了,并不值得为之浪费太多的时间与精力。
没有人注意到,那一股突如其来的水流就像是一只被主人给派出去的小狗,如今正乐颠颠的带着自己的战利品,朝着主人的方向一路疾奔而去。
在街道尽头的转角,一个几乎没有什么人烟的地方,水流将这张强抢来的纸放在了摊开手来的少年的掌心上。
“做的很好。”商长殷口头夸奖了一句,随后将那纸展开来。
这是一张通缉令,他自己的脸被放在最中央,同样也是图片最大的。其上的文字林林总总,总结下来不过是说他们几人是意图破坏玄武城安定的心怀不轨之人,因此向全城发出通缉——但是正如同商长殷所预料到的一样,九色鹿并不在其上。
那暗中行鬼蜮伎俩的人显然并不想因此而惊动青龙城,以及盘踞在青龙城当中的那一条龙。
通缉令上还划线并且标粗了奖励,生怕有人会将其给忽略掉:凡是能够提供有效线索者,皆可得到一笔不菲的奖励;而若是有谁能够直接将他们抓捕送官,那么除了丰厚的奖励之外,还能够得到玄武尊者的亲自接见。
可以说是非常诱人的奖赏了,任是谁来大抵都不会不为之心动的。
商长殷一目十行的看完了那通缉令,随后将通缉令揉成了一团。有色泽比起周围的水域来说要深了不止一个度的水漫卷着将那纸团给一口“吞”了下去,于是便能够看到,在透明的水团里,纸团开始逐渐的溶解掉,到了最后甚至是连一丁点的渣渣都看不出来了。
商长殷一直注视着连最后的一点纸渣都完全消失,方才袖着手从这里离开。
就是不知道,这一切又究竟是谁主导,幕后黑手所求,又究竟为何了。
***
等到商长殷返回去领取了自己之前短暂“寄放”了莫凭阑和柳浮生的那一处地界的时候,两个人倒是也还乖乖的待在这里,没有擅自的离开,又或者是做些什么会引起注意的事情。
只是,哪怕是再读不懂气氛的人也能够轻易的辨别出来,在他们两个人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因此现在的气氛才会像是这样的凝固。
并且如果仔细的观察一下的话,柳浮生似乎在尽量的避免自己和莫凭阑之间有任何直接的接触,甚至都不像是往常那样,用过于热情的态度去靠近商长殷了。简直像有恶犬正在他的身后狠狠的盯视,随时都有可能扑上来,用锋锐的利齿撕咬下他的血肉。
但既然这一种冲突并没有真正的发生在自己的眼前,那么商长殷便只当自己什么都没有注意到。
“我们被通缉了。”商长殷说。
这个消息虽然算不得石破天惊,但是也绝对不会让人觉得有多么的愉快。莫凭阑那一张小小的脸上五官都挤在一起,皱巴巴的一团,看上去仿佛一个刚被抽干了水分的咸菜干。
“是不是之前那条蛇?”莫凭阑问,“不如我帮你——”
做掉他。
身体上的变化代表着力量的阀门又一次打开,他得以从本体那里撬动到更多的东西。而在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力量。
莫凭阑并不敢打包票说,这个不算完整的自己能够去操纵和本体属于同一阶层的白玉京之主的“死亡”;但如果只是白玉京之主麾下的四象神兽,他自诩还是可以去碰上一碰的。
尽管碍于种种原因,莫凭阑所能够表现出的心智、性格都是与外表相符的,属于幼年的他,但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才尚且连隐藏和安抚自己的情绪都做不到,非常轻易的就会将部分的本性表露出来,并且流露出一种纯然的残酷。
一只手了过来,放在他头上,不轻不重的揉了揉。
“没有那个必要,阿阑。”
莫凭阑抬起头来,看见了商长殷的侧脸。对方并未低头看他,海底浮动的光影落在他的脸上,几乎显得他的肌肤看上去都流露出了些半透明的质感。
“我会处理这件事情的。但不是现在。暴力固然可以解决很多事情,但是造成的后果未必是我想要看到的。”
莫凭阑有些懵懂的应了一声,扁了扁嘴,但终归还是不再说话了。
灵台最上方嵌着的那一颗巨大的明珠上所散发出来的、足以笼罩整座玄武城任何一个角落的光在开始逐渐转暗,象征着玄武城当中一日的白昼已经快要结束,如今正是将要进入夜晚的时候。
等到再晚一些的时候,街道上就不会有行人了。城卫军会巡逻,而他们倘若还这样停留着,那么存在就会变的过于的显眼。
当务之急,是先能够找到一个下榻的地方。
寻常的旅店当然是住不得了,商长殷不用想都知道,定然是已经被层层把守,明里暗里不知道多少眼睛在盯着,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送进去。
不过没关系,这也算不得什么太难以解决的问题。
柳浮生也不直达奥商长殷是如何做到的,在他看来,这位七皇子殿下似乎也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不过是在街上走了走,接着随便进了路边的某一家酒楼当中,点了一桌菜。
而在商长殷的话音落下之后,那位店老板的面上顿时就露出了一种非常了然的笑意。柳浮生冷眼瞧着,对方并没有吩咐店小二去后厨准备菜品,而是面上堆着笑,连那一层层的褶子看上去都挤在了一起,像是一朵干瘪瘪的菊花。
“这楼下人多眼杂,喧闹不堪,难免影响贵客用餐的心情。”店老板的笑容看上去极尽谄媚,“不如我带贵客去楼上的雅间,环境清幽,私密性好不会被打扰,也比这下面的大堂要来的更为舒适一些。”
这倒是不需要商长殷出面来交涉了,柳浮生虽然不知道商长殷到底都有什么想法,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去接下来需要做的事情。
对于这等与人交流的“庶务”,柳浮生反倒是比商长殷来的更为熟悉。
只见他非常熟练的从自己的口袋当中掏出了在这云天仙城当中通用的钱币来,厚厚一摞垒在桌面上,随后面上挂着一种虽然平淡、可不知为什么,这样看上去却充满了力量感的笑容。
柳浮生将自己面前的那一摊钱币朝着店老板的方向推了推。
“那么。”他说,“就麻烦您了。”
店老板顿时眉开眼笑,心想今天的这几个客人还真是上道。他一边忙不迭的伸出肥大宽厚的手掌来,将那些钱一把就全部都撸到自己这边来,用身上的外衣给兜住了,一边朝着商长殷一行人露出更加热情的笑。
“几位贵客,还请同我来。”
莫凭阑和柳浮生就都朝着商长殷看了过去,显然是打算根据后者的行动来决定自己该怎么做。商长殷见状笑了一下,从容的站起身,边跟着店老板往楼上走,边道:“能够这样的话,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
店老板带着他们从整间旅店的中心穿了过去,在一处极为不起眼的地方,却居然有一道几乎要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的小小的门。
店老板从自己的衣服最内层的口袋里面摸出了一把金灿灿、黄澄澄的钥匙,随后打开了那一扇隐蔽的小门。门后是一条幽深的、长长的隧道,至于隧道后面隐藏了些什么,便看不大分明了。
店老板在前面带路,一马当先的走了进去。商长殷想了想,示意莫凭阑牵住自己的手,随后拉着他也跟了进去。
走在最后面的柳浮生:“……”
说实话,他觉得这里最需要被安慰和关照的可不是那个披着小孩子外表的怪物,而是真正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自己。
当然,这话柳浮生也就只敢在自己的心里面想一下,是万万不敢真的当着莫凭阑和商长殷的面说出来的。
这通道看着漆黑无比,实际上却并不算幽长,因为只不过是跟着走了一小会儿就已经从通道当中给走了出去。
通道后面是豁然开朗的另一片天地,数栋单独的小楼,每一个看上去都精致奢华。
店老板在这里开店这么多年,当然能够轻易的辨别出来他们这一行人当中究竟是谁作为那个主导者的,当下便也只着力讨好商长殷一个人:“您钟意哪一间,尽管挑选便是。”
商长殷也不客套扭捏,自顾自的按照自己的喜好做出了选择。店老板殷切周到的将他们迎接了进去,仿佛自己正在迎接的不是什么单纯的客人,而是能够送来大笔大笔的金钱的财神爷。
等到那店老板点头哈腰的离去、这一间小屋里面已经彻底的只有他们留下来的时候,柳浮生才多少松了一口气。
“七殿下……”他简直是有一肚子的疑问想要吐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被玄武城通缉了。”商长殷说,“我方才应该在路上已经说过这件事情了?”
“在下想问的并非是此事,而是这一家店……?”
“啊,你说这个呀。”商长殷顿了顿,朝着柳浮生展露出一个看上去毫无阴霾的笑容来,“这是一家黑店。”
他的情绪看上去很镇定,仿佛自己口中说出的是再正常不过的话语,根本没有什么值得被特别关注和在意的地方。
可是柳浮生显然做不到像是他一样想。
“您说……黑店?!”柳浮生的声音听起来都快要破音了,“怎么……是这种……”
“不然呢。”商长殷非常冷静的道,“除了这种不问身份、万事不管的黑店,不会再有其他的地方会允许我们投宿。”
至于黑店,当然有黑店自己的规则。一应事则都有店主人自己担着,和他们这些花钱的客人又有什么关系?
这话简直是有理有据,令人信服,至少柳浮生一时半刻是再说不出些什么——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没有问题了,还是只是不敢继续和商长殷就这些问题争论下去,以免影响商长殷对自己的印象。
既然他不敢开口说,那么商长殷就也真的敢当他是没有半点的问题。天色早就已经极为昏暗了,如此便索性直接散掉,各去休息。
这毕竟是花了大价钱的,就算是黑店也会非常有服务原则,房间多的是,装潢也都能够看得出是上了心,床褥枕被则更是一应俱全。
只是莫凭阑照例抓着商长殷的衣角。也不说话,就那么仰着脸,用一双漆黑的眼瞳望着商长殷,分明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商长殷便抬起手来拧了拧自己的眉心,再开口的时候,语气有些无奈:“又不想自己睡吗?”
“你以前都会和我一起睡的。”莫凭阑控诉。
商长殷没有多想,只以为他说的是在化作人形之前、还是渡鸦的模样的时候的事情,顿时有些啼笑皆非。
人和鸟,怎么能够一概而论?
于是商长殷便只不轻不重的在莫凭阑的头上拍了一下。
“好了,该休息了。”他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乖一点,阿阑。”
这一句话像是拥有什么特殊的魔力,因为当商长殷这样说之后,莫凭阑居然便真的变的乖觉了下来,就像是原本要怼天怼地的疯狗被戴上了笼头,于是看上去显得都无害了起来。
“……我知道了。”莫凭阑小小声的说,“晚安,哥哥。”
***
月上中天。月光透过近乎透明的海水,被揉碎了洒下来,于是海底也便都有了银色的月光。
而月光所照耀的世界已经全部都陷入了沉睡当中。周遭的一切万籁俱寂,仿佛有人抹去了“声音”的概念。
有一个小小的、黑色的影子推开了商长殷房间的门,走了进来。
那应该是莫凭阑,可是瞧着却又有些违和的地方。再仔细一些去看的话,便会意识到这种违和是因为,他那原本应该空无一物的漆黑眼眶当中,居然被放置入了一对血色的眼瞳,像是被鲜血浸染渗透的琉璃。
他小心的靠近商长殷,连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仿佛生怕自己惊扰了一个脆弱的梦。
“哥哥……”他说,“哥哥。”
“……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