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长生道(三十七)

九色鹿的声音传了出去,海浪裹挟着它的话语,一波更荡开一波。

当这些波浪触及到玄武城的时候,从那一座东珠般的城池当中,终于是出现了一些别的异动。

只听整座玄武城都发出了隆隆的声响,仿佛有什么巨大的、沉重的生物正在因为这样的惊扰而缓缓的清醒过来,并且挪动着自己的肢体。随后,便能够听见从玄武城的方向传来的声音。

这声音尖尖的、细细的,但是并不刺耳,也不会让人为之而生厌:“九色鹿?……哦,青龙的使者。”

“当真是稀罕,我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听到过来自青龙的消息了。”

——若这声音是来自玄武尊者的话,那么实在是与世人对四象之一的玄武的形象的想象与猜测不大相符。因为在世人的刻板印象当中,玄武应该是拥有着和祂的外形看上去一样的厚重低沉的声音,像是山岳,也像是无论海浪如何的冲击都永远岿然不动的礁岩。

只是平素里能够有资格和玄武对话的存在实在是少之又少,所以这种悬殊过于巨大的对比,倒也没有几个人知道。

“既然是青龙的消息,也罢,你们进来城中吧。来灵台见我。”

在说完了这番话之后,玄武的声音便不再响起。而九色鹿则看上去明显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朝着商长殷他们看过来,从那一张鹿脸上不知怎的居然能够看出几分如释重负的感觉在其中。

“玄武尊者那边已经没有问题了。”九色鹿同商长殷示意,“我带您前去拜见尊者。”

或许是因为先前玄武的显灵已经代表了一种认可,当他们飞跃过玄武城的上空的时候,并没有遭受到任何的攻击和阻碍。

只是在踏入了玄武城的地界的时候,却有异变突生。

因为担心被水流给冲走,而并没有像是往常那样站在商长殷的肩膀上,而是团在他的衣袖里面的渡鸦像是一个球那样的从里面滚了出来。他看上去颇有些痛苦的在原地一抽一抽的,仿佛正在经历什么难以表述和形容的、巨大的疼痛。

“阿阑?!”渡鸦显少会有这样的时候,这顿时让商长殷有些担忧了起来,虽然不说是整颗心都高高的悬起,但是面容上的表情也绝对称不上是轻松,“你怎么了?我应该怎么样帮你?”

渡鸦试图说点什么来宽慰他,让商长殷不必为自己担忧,但是从口中吐露出来的却都只有嘶哑的低吟。

鸟类的身体开始在某种未知的力量的作用下产生变化。一团的身形开始膨胀、抽长,满身所覆盖的羽毛则是全都开始散落,有如一场纷纷扬扬的黑色的大雪。

他开始逐渐的拥有了同人类一般无二的模样,披散着漆黑的有如海藻一样绻曲的长发,像是一件零落的罩在他身上的宽大的外衣。

渡鸦抬起头来,那一双眼睛并非正常的模样,其中并没有瞳孔,而整个眼白也全部都是反黑的巩膜。嵌在那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像是两个黑洞洞的框,是无需多言都能够感受到的一种渗人的恐怖。

当他完全的拥有了人类的形体之后,渡鸦的身体终于不再像是先前那样,由于过分的、甚至无法容忍的疼痛而开始不断的抽搐了。

如此渡鸦总算能够抽出空来查看自己的情况。他像是对于这骤然发生的变化也毫无心理准备,愣愣的抬起手臂,盯着那明显小了不知道多少号的手看了好一会儿之后,才不可置信的仰起头来看向商长殷,发出了近乎惨叫一般的声音。

“啊?!!”

这明显是更亟待被解决的事情,于是一时之间,就算是灵蛇还在那边等着他们去,似乎也都暂且不急了,还是先解决渡鸦这里发生的事情更重要一些。

商长殷推动着身边的水流,将他送到了渡鸦的面前,居高临下的打量了渡鸦一会儿之后,才微微眯了眯眼睛:“阿阑?”

“是我……”渡鸦的话音才刚刚出口,便顿时伸出手,将自己的嘴狠狠的捂住,面上流露出某种混杂着震惊和不可思议的表情来。

无他。只因为这声音听上去实在是太幼弱了,恐怕是连变声期都还没有开始,听上去又奶又软,就算没有那个意思也像极了在撒娇。

渡鸦怎么可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这不是给他在商长殷面前的形象疯狂抹黑吗!

因此只是第一个音的时候,渡鸦就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当下便决定化身哑巴,谁也别想撬开他的嘴。

商长殷的手已经放在了渡鸦的头顶上,用力的揉了揉。

“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他有些稀奇的打量着,“这我确实是没有想到,原来你还只是幼生体吗?”

这个误会可不能存在。渡鸦当场就急了,也顾不得那一口的小奶音了:“我、我进入成熟期很久了!这是一个意外!”

在和商长殷契约足够久的时间、从对方那里得到来自世界的反哺之后,渡鸦终有力量积蓄足够能够化身人形的时候。这一点无论是渡鸦也好,还是商长殷也好,其实都早已经有心理准备。

可居然是这样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幼童的模样……这却是两个人都没有料到的。

“嗯……”商长殷打量着渡鸦,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来,“是我的错觉吗?总感觉你这个样子,看起来似乎有些眼熟……”

渡鸦的心头顿时一跳。

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内心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和想法。一方面,从本心上来说,渡鸦并不希望商长殷意识到自己究竟是谁;可是另一方面,或许在更加隐蔽的心底的认知当中,在渡鸦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那最深处,有着那么一点小小的奢望——

我在这里。

请看看我。

商长殷一只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又盯着渡鸦看了一会儿,最后放弃了在自己的记忆当中去继续探索这一种眼熟的原因。

很难说渡鸦这一刻的内心究竟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有丝丝缕缕的失望有如烟雾一般的升起。

但是他最后仰起脸来的时候,面上已经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只是朝着商长殷露出一个他所能够做到的最好看的、会让人油然而生出亲切感来。

“商、长、殷……”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念着商长殷的名字,就像是刚刚才学会了说话一样。

但当然,事实并非如此——这只是他因为过于的激动,而导致了情绪的过分的激动。

这么乍一看上去,甚至才刚刚过了商长殷腰高的幼童抬起那一双绝非人类的、这样看上去有些过分可怖阴森的漆黑的眼,一眨也不眨的盯住了在场他唯一在意的那个人。

这目光当中写满了贪婪,还有某种对自己的极致的压制。仿佛如果不这样做的话,那么他就会做出什么连自己都为之感到害怕的事情。

“我是莫凭阑。”他同商长殷说,声音里面带了些小心翼翼的试探。

商长殷垂着眼眸,看着莫凭阑的时候颇有些意味不明。而后者站在原地,双手有些不安的绞动着自己的衣角,一直都坚持着抬头看向商长殷,等待着后者给出一个什么答案来——

让莫凭阑庆幸而又失落的是,即便是看到了他的这一副模样、听到了他再一次强调的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商长殷看上去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并没有因此而记起些什么。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商长殷挑了挑眉,“是个好名字。”

“……嗯。”莫凭阑非常用力的朝着商长殷笑了笑,“我也很喜欢这个名字。”

喜欢这个你给我的名字。

***

尽管有莫凭阑这个意外情况的出现,但是这并不阻碍其后需要进行的事情。

他们顺着水流进入了玄武城当中,而只要抬起头来,就能够看到整座玄武城的中心那一座高耸的灵台。

灵台通体都是由乌檀木所构成,在水中静静的伫立着,自有一种别样的肃穆,与独有的庄严大气。灵台的总体外形看上去是四角方方的模样,但是内里却是呈螺旋形的结构,一层又一层的被搭垒上来。

而在这灵台的最顶端,则是盘踞着一条灵蛇。灵蛇通体都是玄玉一样的黑色,身形纤细,如今正盘在那灵台上,长长的身体以及尾部盘绕在搭起灵台的螺旋的柱子上,随意的盘绕,尾巴一点尖尖则轻轻的垂落。

“是灵蛇尊者。”趁着还没有靠近到对方的身边,九色鹿小声的、快速的同商长殷介绍道,“玄武尊者一体两魂,一为灵蛇尊者,一为神龟尊者。合二为一,并为四象之一的玄武。”

而平日里多负责与外界沟通的,便是其中的灵蛇尊者——也正便是,这如今正慢吞吞的支起身子来看着他们的、只是这样瞧着都足有一丈多高的漆黑的玄蛇。

一行两人一鹿一鸦落在了那灵台上,在灵蛇的面前,显得有些过于的渺小了。

灵蛇的目光自他们的身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了九色鹿的身上。

“青龙有什么事情要寻我?”祂问。

九色鹿并不敢僣越,面对灵蛇的问题,它并未回答,而是降目光落在了商长殷的身上。

商长殷顿时闻弦歌而知雅意,拿出了那一片烛龙交付的逆鳞,递到了灵蛇的面前。

“是我有求。”商长殷说,“我想要借您手中的水灵珠一用。”

灵蛇长长的身躯摩挲着移动,祂朝着商长殷靠拢了过来,停在了离他非常非常近的地方,“嘶嘶”的吐出来的蛇信几乎都要贴上商长殷的鼻尖。

“我没见过你。”灵蛇说,“你要水灵珠做什么?”

商长殷面上的笑容不变:“我想要去朱雀城。”

灵蛇的身子猛的盘了起来,身上的那漆黑有如玄玉一般的鳞片都片片炸开,看上去整个都膨了一大圈。

“朱雀城。”祂缓缓的重复着这个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的词语,望着商长殷的目光当中充满探究,“朱雀城已经沦为魔窟许久,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商长殷自然不可能将真相和盘托出,但是这并不妨碍商长殷从容的做出应对。

于是,在灵蛇的眼中,面前的少年的身上似乎有一瞬间有金色的阳炎轰然炸开,像是他身后缓缓凝聚的羽翼。

“如您所见,我是从朱雀城走出来的仙人。”

“而现在,我要回去那一片土地上,做一些我能够做到的事情。”

这样的说法让灵蛇陷入了沉思,祂并没有立刻答应,但是也没有怎么拒绝,片刻后方才道:“此事事关重大,你们且先在玄武城内待上三日,三日后本尊自会给出答复。”

商长殷若有所思的挑了挑眉,随后笑着应了下来。

“既然如此,那么三日之后,我等再来叨扰。”

***

“真是有意思,没有想到那朱雀城当中,居然还能够有仙人诞生。”

“不过……也仅限于此了。朱雀城最后的希望既然撞到了我的手上,那么便也合该是他的命数。我自会将其折断,以此余晖尽到最大的作用。”

有带着笑意的声音在黑暗当中响起,好一会儿之后,方才有另一个声音发出了沉重的叹息。

“那孩子,或许是朱雀城最后的希望。……你当真,要如此做吗?”

先开口的声音当中顿时便掺杂上了数分的狠厉。

“朱雀城已经沦落,希望十不存一。既然如此,不若用他来换我们的玄武城!”

“况且此事我也并非是在同你商量,只是一个通知——别忘了,这是你欠我的。”

在一声更重的叹息之后,一切又重新归于寂静,仿若从未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