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进门十分钟后,木子君大概弄清了她这栋房子的基本情况。

房东是个三十多岁的马来华人,在一家东南亚菜馆做厨师,住在二楼带独立卫浴的主卧。主卧右手两间卧室,一间住了个缅甸女留学生,另一间是个新加坡护士,早出晚归,不太见人。

她的房间在一楼,背阴。木子君进门站了片刻,感觉房间里的温度和室外也没什么差别,于是回头问:“我能买个加热器吗?”

房东抱着手臂腿毛分明地站在她身后,闻言不禁一嗤:“水电煤气都是平摊,你买加热器,那两个人怎么算?”

木子君被他问住。

“墨尔本冬天就是这样咯,”房东揉着惺忪睡眼,作势上楼,“你刚来,熬一次就习惯了。”

……很难习惯吧。

也就三分钟,二楼浴室忽然叮咣乱响,伴随着房东马来腔的抱怨。木子君忍不住向门外探身,看到一个戴着方框眼镜的女生拿着包,一步三阶地跳下楼。

东南亚长相和华人脸还是好区分的,这位应该是那个新加坡护士。木子君牵起嘴角说了声“Hi”,对方看她一眼,冷淡点头,然后便大步流星地往门外冲。

……上班挺赶。

木子君又把身子缩回卧室。

上一任租客保洁做得并不好,床底桌上还散落着不少垃圾。木子君打扫卫生,把行李摆放整齐,又开窗通风。冷冽的空气向室内蔓延,激得她很快清醒过来。

简直像是被游戏空投到陌生地图里,连个能指引操作的系统提示都没有。她一筹莫展地站在窗户前,心里计划了一下接下来要办的新号码和银行卡,以及要买的生活用品,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腕上的手链。

算了,放一放。

人在异乡,先活下来。

***

磕磕绊绊大半白天,木子君总算把东西都置办齐全。时间紧迫,床单被罩来不及细挑,她直接从超市买了最便宜的那套,搬家丢了再买也不心疼。一天忙下来,饿得前胸贴后背,她回家吞了几口面包,然后生无可恋地躺到床上。

床垫“嘎吱”一声,空气依旧阴冷。木子君望了一眼窗外慢慢阴沉的天色,开始后悔住到这里了。不过短租合同只签了三个月,也就一个学期的事,她年底再换也行……

她在对美好未来的畅想中逐渐闭上眼,裹着新买的被子睡着。

梦里是流光般的画面。

老光景,夜上海,西装革履的男人把那串冰底猫眼的玉手链重新戴回女人手腕,舞曲伴着女人的笑语:“苑少爷花大价钱拍下来的,还给我做什么?”

男人低下头,器宇轩昂的一张脸,说话的语气带着世家子弟的散漫:“我花大价钱买的,可不止这玉链。”

一眨眼,流光尽碎,男人垂垂老矣,把那只剩一半的手链塞进她手里,声音苍老:“子君,帮爷爷找,帮爷爷找……”

妈妈在喊她走,不让她接。她却一狠心,把那手链紧紧攥到手心。

“我找,”她说,“我来找。”

木子君忽然觉得自己哆嗦了一下。

又哆嗦了一下。

然后她就被冻醒了。

窗外已经黑透了,二楼也没什么声息。木子君挣扎着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是半夜11点。整个房间也就被子里有点热气,又随着她拿手机的动作迅速飘散。

被子不厚,是下午在超市随手抓的打折货,不知道填的什么劣质绒。木子君哆嗦着从椅子上抓过外套穿上,又挣扎着下了床。

她吸了下鼻子,意识到大事不好。

不行,不能刚来第一天就冻病了。

房间气温足够低的时候,室外都显得没那么湿冷。她犹豫片刻,在新下的地图软件上搜索杂货店——基本都关了,唯一一家还在营业的,定位在市区CBD的唐人街。

不过也显示着“closing soon”的字样了。

就像网购似的,货物充足的时候还好,“仅剩1件”的提醒一出来,就产生一种莫名的紧迫感。木子君三下五除二爬起来,又加了两件保暖的衣服,一头扎进异国的冰凉夜色。

往CBD这条路她白天已经走过一遍,晚上的样子却很不同。商铺都闭店了,但不关灯,光线从橱窗里透出来,照着萧条的街景。电车还在开,犹如城市动脉,响着叮当声呼啸而过,又消失在光亮尽头。

她顶着风走到唐人街。

街从巷起,起点竖着一扇牌楼。毕竟太晚了,大部分店铺都歇业闭店,只剩招牌亮着彩灯,黯淡的红绿光芒交错。木子君往里走了两步,看见一家礼品店,玻璃上贴着黄色的繁体字,下面的柜台上摆了一排金色的招财猫。

导航显示杂货店就在附近。

或许是时间太晚,而这条街的建筑又太古朴,再加上一个找不着门的杂货店和初到异乡的茫然,木子君实打实地感到一丝慌乱。她又不抱希望地转了一圈,连店门的影子都没见着,反倒是发现隔壁有一家尚在营业的Club。

这Club的门脸还没有那家华人礼品店招摇,只有门框缠了圈红灯串,门上镶了几块彩色玻璃。巨大的铁索挂在门把上,风一吹就撞得玻璃铛铛响。

理智告诉她这地方非礼勿入,直觉告诉她那杂货店应该就在里面。

这是这条街上唯一还开着的地方。

正犹豫着,Club的门开了。

锁本就在晃,门一开,更是撞得叮咣乱响。门里的热空气和喧嚣在一瞬间泄出,又随着门的关合被截断。

然后寂静的街上便多了一个人。

对方起初并没看向木子君,左手拎着钥匙,右手拎着外套。正打算穿上时,大概是感受到身侧的目光,目光便偏过来了一些。

继而人也转了过来。

Club里透出光,打穿五彩玻璃,又投在对方脸上,他脸上便也映出斑斓色彩。木子君本能“嗨”了一声,然后才觉出巧合。

她落地都没有二十四小时,就和宋维蒲见了两面。这人……不睡觉么?那么早接她机,现在又从这种地方出来,看起来也待了很久了。

灯在晃,光也在他脸上动。木子君小心翼翼地打量他,越打量越觉得,这长相并不像个玩咖啊……

她内心活动过于丰富,也很容易被脸上的表情出卖。宋维蒲看了她一眼,又回身望向自己出来的地方,语气和她表情一样复杂。

“直接进,”他说,“不查护照。”

行,都对对方有了看法。

“不是!”木子君赶忙解释,“我不是来玩的,我来找杂货店。”

她把手机递给宋维蒲,手机定位已经和杂货店所在的地标重合。他垂眼扫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递还她手机,回身示意道:“在二楼。”

早上接机的信任值在,她立刻跟着他走了几步。谁知男生忽然停下脚步,叫她差点一头撞上他后背。

他转身,她抬头,他个子挺高,看她的时候眼神垂着。两个人距离陡然被拉近,她嗅见他身上的寒气。

“你跟紧点,”他说,“你知道这里是干什么的吗?”

“什么?”木子君一愣,“不是Club么?”

宋维蒲摇了下头,说:“是赌场。”

***

墨尔本赌博合法,雅拉河边赌场日夜人声鼎沸,唐人街里这家则是小了一号的销金窟。荷官和赌徒都是亚洲面孔,周遭全是筹码哗啦啦的响动声。

我就是想买个被子……木子君很绝望地想。

场地里人很多,她也按宋维蒲说的跟他很紧。他对这里显然很熟悉,有员工擦肩而过时会与他打招呼,他也点头致意。短短一段路,木子君已经粗浅地听出他说了普通话,粤语,闽南话。

最初的路曲折,进到场地深处反而开阔,再往里走,视线里便出现一台老旧电梯,开门时嘎吱作响,里面灯光惨白。宋维蒲示意她进去,她迟疑片刻,没什么出息地问:“你上么?”

宋维蒲被她问愣了。

“一上去就是,”他说,“我得下班了。”

她“哦”了一声,灰溜溜地进去。电梯太老,梯门开了迟迟不关,宋维蒲就站在电梯外面和她对视。

他在电梯闭合前的最后一秒进来。

电梯里有股陈腐老旧的味道,他一进来,那味道竟然被冲淡了。木子君侧头看他,神色显出几分意外。

“嘎吱”一声,电梯开始往上走,速度慢到木子君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填补空白。

“那个……没楼梯吗?”她看着他,“这电梯感觉快报废了。”

“楼梯太乱,”他说,“做什么的都有。”

木子君迅速领会精神。

“你不下班了?”她又问,“你在这儿上班?”

话音刚落,“叮咚”一声,电梯竟然爬到二楼了。梯门打开,对面就是家杂货店,灯已经关了一半,老板娘在做清点。木子君心道不好,拔腿就往店里跑,和老板娘描述起自己要的毛毯——

厚点,再厚点,款式颜色随便。

老板娘烫着卷毛,很快给她从库房拿了几条毯子出来。木子君问了问价格,觉得还算公道,便掏出信用卡准备付账。谁知对方语气一变,神色奇怪地看向了她。

“现金,”她推开信用卡,“只收现金。”

啊?

木子君一手攥着得之不易的厚毯子,一手攥着被嫌弃的信用卡,如遭雷击。

“我就带了卡……”

“我这边只收现金,”老板娘方才清点被打断,此刻语气显出不耐烦,“那你明天拿现金来买。”

……我明天就被冻硬了。

眼看毯子要被老板娘从手里抽走,木子君满脸写着欲哭无泪。正僵持着,门外忽然传来道声音,说的一口标准粤语。听是听不懂,但和老板娘明显是一来一往。木子君侧过头,看见宋维蒲靠在门上,姿态松散地和老板娘寒暄。

三言两语过后,老板娘便把毯子松开了。然后宋维蒲进门,掏出几张现金帮她递过去。

澳洲钞票纸质软,对折着夹在他指间,和老板娘换来她一夜好睡。木子君抱着毯子和他走出杂货店的门,身后灯光很快黯然。

两人相对而站,木子君的目光顺着他肩膀往后看。

这是一条很长的走廊,从楼下完全看不出楼上会有这么多铺面。招牌全写的中文,店铺应有尽有,杂货店右边是个发廊,发廊右边是个中医馆,后面的看不太清楚,只能看到走廊尽头是一家书店。

“你发我你账号吧,”木子君说,“我回去给你转钱。”

“你转给隋庄就好。”宋维蒲按下电梯,梯门又嘎吱嘎吱地展开。她抱着两条毯子挤进电梯,想起了方才被中断的对话。

“你在这儿上班啊?”她怎么也看不出他和这儿有任何联系,方才楼上店都关了,但他也不像雇在杂货店,“你……你在发廊?”

宋维蒲笑了一声。

他表情总是很淡,笑起来竟然很好看,只是太快了,一闪即逝。

“我在书店。”他说。

电梯到地面,又是沸腾的热气。她跟宋维蒲原路返回,听得耳后“砰砰”炸响,是什么机器爆出高赔率赌注。但当他们走出赌场后,所有喧哗又都随着大门闭合被关进那栋闭塞老旧的建筑。

“你坐电车?”他问。

“不用,”木子君摇头,“我走回去就行,你呢?”

宋维蒲侧头指了一下方向。

“我就住这里。”他说。

有宋维蒲示意,木子君这才看到那条极狭窄的巷子。主干道的光线投进深巷,隐约能见到巷子深处的二层小楼。一楼照样是商铺,二楼窗户掩着,大约就是他说的住处。

她收回目光,觉得再没什么话题可说,便开口道:“那我走了。”

男生点了下头,转身往巷子里走去。身形刚隐进阴影,却听木子君又喊了他一声。

“今天一天……”她脑海里过了一遍从接机到刚才的事,“都谢谢你帮忙啊。”

“不用谢,”他声音不高,“你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我?”木子君一愣,“像谁?”

宋维蒲声音顿了片刻。

“我也不知道。”他说。

然后他转身,身形彻底消失在黑暗里。

木子君原地站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冷,也就没再多想那句没头没尾的话。

唐人街上又恢复了寂静,月色铺就一地清霜。偶有夜行的黑猫窜过墙头,最后在澳华历史博物馆门前的石狮雕像下盘卧。

澳大利亚最早一批华人是为淘金而来,这条古街也是从那时起繁衍生息。两侧建筑都近百年历史,当夜幕降临,游人散尽,街道的样子和上个世纪并无差异。

唯独不属于那个年代的霓虹招牌兀自亮起,仿若新老故事,轮番交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