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至临淄

时过晌午,浩荡如龙的长队行至关前缓停,填满了官道。

宋国送亲使者乃二公子御说,也是舒雯的兄长,他下马亲往递交关文。

高坚城墙之上十步一旗迎风招展,甲士岿然不动,上下军容严整。

凉赢步行于舒雯车驾旁,抬眉一瞧,随风扬动的旌旗之上似有一物颇为眼熟。

定睛细看,旗上所绣之图腾,竟与自己丝帕之上的凤鸟颇为形似。

“何事以致出神?”

不待仔细分辨,舒雯已抬手撩起车帘,凉赢才知她已唤了自己三次。

凉赢拱手道,“无甚,只是小人初见如此军势,一时愣神罢了。”

“徐关地处齐鲁两国边境,乃边防重地,为高氏麾下重明营镇守。”

循声侧目,子御说手执关文已至。

“高氏?”来此之前,舒雯也多少了解一些齐国国情,经子御说一提,自然信口说来,“莫不是与国、卢并称‘三足庙鼎’的高氏一族?”

“正是,”子御说点头道,“方才徐关守将东阳将军告知,齐公对小妹你此番远嫁甚为看重,委派上大夫高傒代其出城远迎,此处早已预留一支马队,稍后会护送我们前往。身为庙堂重臣又执掌高氏一族,礼数倒也算是周全。”

舒雯面无神色,收手撂了车帘,“毕竟是太公望苗裔,又是东海大国,说到底也是为了自己博颜面名声,我们不过为其陪衬罢了。”

子御说脸色一沉,摸了摸鼻子凑到车边小声道,“既已长途来此,还是收心安稳待嫁为好,莫要再生事端,坏了邦国大事,惹公父伤神。”

车内了无回音,子御说不再多言,扭身看向凉赢与香萍,“你等好生侍奉,莫要惹公主不悦。”

“是。”

二人作揖应命。

重明营精骑马队开路,大队人马浩荡出行,通过徐关继续北上。

这一路,车驾内没有半点声响。若不是车轮起伏摇晃之际,隐约可见帘枫之间舒雯侧影依旧,香萍生怕她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

时至傍晚,日落浸润西山,与赤霞交映染透了半边天际。

前路马蹄声疾,令旗信使自北卷尘南来,正面迎上了宋国使队,与和重明营马队行于前段的子御说照面。

“末将奉上大夫之命,特来告知贵国尊使,他已前方十五里处的干时河畔恭候!”

令旗信使音色高亢,顺风传至舒雯车驾,凉赢自然听得分明。

“有劳,请代为向高子致意,”子御说横鞭于臂回礼,“稍后定当面答谢。”

“告辞!”信使行事干脆,勒缰调转马头,往回即赶而去。

香萍听罢长舒一气,手扶车辕面向车驾笑道,“公主一路舟车劳顿,想必待会儿见了齐国迎候使臣,不久便可入临淄城歇息了。”

车内舒雯仍不发一语,香萍自讨无趣又扭头看向凉赢,见其凝眉沉思,不禁嘟起嘴来,“你又怎么了?自进关入了齐境,就没听你吭过气。”

“公主既不发话,小人不敢聒噪。”

“哟,你小子这是拐着弯儿骂我呢。”

纵使凉赢并无此意,奈何听者有心,招来了香萍对其不满。

此刻凉赢也无暇去在意这些,自徐关前目睹旌旗上的凤鸟图腾,心中便有了一种猜想。

难不成昔日那些不知名的先生,他也身在高氏?

离干时尚有一里之距,便可远观粼粼河岸口已是黑压压的一片,旌旗林立,如火夕阳照得甲兵通亮,其军势之盛远比徐关时更加威壮。

为首者持旌节先行打马缓缓靠近,身后尾随一队仪仗甲士,没有携带兵器。

子御说见状也手持旌节驾马迎上。

二人相距二十步各自下马,遥相拱手致礼,随即子御说便领着他一道回步舒雯驾前。

“外臣高傒,奉国君之命特来恭迎,贵使远途辛劳。”

一见高傒,凉赢顿感惊雷击顶,心肺骤停。

束发玉冠、锦袍官装,眉眼依旧如雾罩关山,透着几分令人无法看清的儒雅和沉稳,鬓角染了几丝白霜,浅笑微扬的嘴角挂了几缕浅淡皱纹,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却丝毫没有抹消他的风采。

是他,真的是他。

外使觐见,照例香萍与凉赢需依礼分列车驾左右,撩起前帘以供舒雯召见。

可她见凉赢楞在原地,双目直勾勾地盯着高傒,一时情急拧眉隔着马车低声催促,“还愣着?”

方才回过神来的凉赢,这才与之一道拉开前帘。

舒雯端坐于车帐之内,掩面羽扇缓缓降至鼻尖而止,“早闻高子盛名,能让齐公臂膀不辞劳苦出城远迎,深感惶恐。”

“公主言重,”高傒言辞庄敬,始终躬身未起,“宋公肯将公主下嫁,乃是我齐国数十万子民的荣光,君上与长公子只恨未能亲至,外臣僭越代迎,还望公主莫要见怪。”

羽扇之下,舒雯唇角微咧,迅而平复,对其稍稍抬手,“高子请起。”

“谢公主,”起身之余,高傒抬头一观天色,而后提议,“本该立刻迎侯诸位入临淄城,奈何天色已晚,往北不到十里有一座棘城,外臣已在城中打点好一切,若然公主与公子御说应允,今晚可暂入此城安歇,明日一早,外臣亲领诸位前往临淄,以示庄重。”

眼见舒雯不予表态,子御说忧心她又使性子,便接过话来上前拱手致谢,“难得高子如此设想周到,在下与舍妹初到贵地,一切客随主便即可。”

直至车帘复落,高傒与子御说并道驾马前行之际,与马车近在咫尺,两人互有寒暄攀谈,却始终未回眸看凉赢一眼,就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凉赢的存在。

望其项背,凉赢只觉心如落叶浮波,漫无目的地随处漂游。

这般心绪直至跟着大队人马入了棘城,迁入馆驿安顿。

夜幕悄然罩城,驿丞手持提灯早早侯于正门,见高傒带头引路二来,便上前躬身见礼,“恭迎上大夫,馆驿厢房皆以收拾停当,酒菜热水也已备好。”

“甚好,务必小心侍候,不得出差错,”高傒微微颔首,转身对着子御说以及公主一行拱起双手,“天色已晚,不便搅扰,请诸位屈尊于此安心休息,明日外臣再来拜会。”

子御说拱手还礼,“有劳高子。”

随即,高傒也行至舒雯面前行礼辞行,“外臣告辞。”

一语方落,高傒缓缓递来手中提灯。

原本位于公主左侧的香萍距高傒最近,自然不敢迟疑,赶忙躬身垂首抬起双臂去接,可指尖空荡并无任何触感。

待其起身一看,却见高傒将提杆横在了凉赢身前,微微笑道,“异国不比故乡,夜黑路生难免不便,还请小心。”

此为二人首次对视,在凉赢眼中,高傒的笑容始终没有变过。

木木讷讷地接过了提灯,凉赢却什么都不敢回应,再度默然垂首。

在驿丞安顿之下,子御说与舒雯分别入住各自厢房。

身为男子近侍的凉赢守在门口,直到四名呈菜婢女退出屋门后,才转身想将门带上。

“进来一起用吧。”

不等门缝合上,刚刚屈膝坐于案前的舒雯便招呼凉赢入内。

“小人不敢僭越。”

“无妨,”舒雯同时也招呼香萍一同入座,“这么多我一人也吃不完,你和香萍一路陪伴,到现在腹中未进一粒米,想必也饿了,我们三人围坐下箸也热闹些。”

话落,舒雯脸上浮过一丝黯伤,“说实话,今日没有直接进临淄,我反倒松了一口气,往后想必这样的日子,也很难再有了。”

眼见舒雯眼含一抹悲思,凉赢亦于心不忍,毕竟是当初是自己劝说她接受远嫁婚盟的。

“多谢公主,恐是在下水土不服,没有胃口,所以......”

“咕噜噜~~~”

腹部不争气的声响,令凉赢羞涩难当,抿口难言。

“所以什么?”被这幅神态逗笑了舒雯,纤纤细指向其小腹,“它倒是比你老实多了。”

同样笑出声来的香萍,放好了最后一盘菜,便将凉赢硬生生拽进了屋里,“你这一路不是都在等公主发话吗?如今公主既要你一同用饭,你还敢抗命不成?”

被强按入座的凉赢,不等起身已见舒雯递来了碗箸,无奈只好硬下头皮接过,于是三人围坐一案。

数度借着夹菜之际暗自观察,舒雯心绪凉赢了然于胸,侧目看向香萍,两人目光交汇之下已有默契。

“诶,听闻齐公膝下共有三子三女,除去早夭的二公子外,便属长公子伯诸最为出彩,无论相貌气度或是才学,皆非三公子叔纠可比,不知究竟如何?”

“小人也有所耳闻,”见舒雯不为所动,凉赢顺势接过话来,“都能传到宋国去,只怕并非空穴来风。再者他为嫡为长,生母卢夫人执掌大族,地位超然,将来必为齐国后继之人,公主与之成婚,可为良配,将来母泽东海之日当在不远。”

任凭两人一搭一唱,舒雯面上始终淡然无味,听罢只是手捏汤匙在碗中来回搅拌,“凉赢,这些话我在都城商丘已听你说过,还是讲些我不知道的吧。”

“公主不知的?”凉赢略感尴尬,搁下碗拱手请问,“不知公主想听些什么?”

舒雯墨眉一挑,“方才说齐公还有三女,长女琼萱早与卫国联姻嫁去帝丘,次女文昭随早过结发之礼,却尚未婚配,且风姿绰约、精通诗礼,列国登门求亲者不胜枚举,奈何齐公疼爱不忍撒手,与长公子更是兄妹情深。至于这季女流白,我所知甚少,不知何等人物?”

“奴婢也不知晓,竟然还有此等人物,”香萍一脸茫然,遂看向凉赢,“你呢?”

细细想来,凉赢方答,“小人在礼宾坊为役时,曾听外邦宾客谈过一次。”

“哦?”舒雯玉手托腮,颇有兴致,“反正无事,不妨说来听听。”

凉赢道,“听闻她是齐公与卫国公室嫁来的女子所生,与因疾早夭的二公子仲晓乃是同胞兄妹,其兄亡故五个月后她方出生于澜苑。奈何容貌似鬼煞,更无一声啼哭,吓得乳娘狂性大发,将接生稳婆及随侍婢女四人尽数砍杀,待到侍卫赶来便于殿前一阵狂笑,将齐国公室上下骂了个遍,后自刎而死。齐公断其不祥,不许任何人接近,更不许其出澜苑大门一步。”

“竟有此等怪事?”舒雯听罢顿感脊背一阵阴凉,“那之后呢?”

“其母卫姬遣散所有澜苑侍从,独身抚养三公主以及乳娘留下的两个孤儿。那三公主七岁时,与之相依为命的母亲便撒手人寰,自那以后,她便继续留在澜苑闭门不出,与世隔绝。传言她不仅样貌骇人,甚至天生失语,至今无人胆敢为其议亲,唯恐避之不及。”

屋内一阵莫名静谧,许久之后舒雯才长声一叹,“说到底她自己并未做错过什么,也是个可怜人。”

“只怕不见得吧。”

门外声至,屋门已被缓缓推开,只见子御说踏过门槛入内。

“兄长可曾用饭?坐了说话。”

“公子。”

舒雯招呼之余,凉赢与香萍不敢再造次,急忙起身站到一旁作揖。

“无需多礼,”抬手轻声安抚,他落座于舒雯身侧,“方才经过门口,你们所言愚兄都已听到。”

舒雯斟茶递过,“如何?兄长也知道此人?”

“你毕竟要嫁来此地,昔日与齐国使臣会面时也就多使了些门子打探过,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这位神秘的三公主流白,”接过茶盏,子御说脸色颇为凝重,“虽说婚嫁不成,可毕竟是齐公亲女,听闻有人数次暗遣男宠入澜苑陪侍,可不到两日都是白净净走着进去,血淋淋抬着出来。”

莫说是舒雯,即便一旁凉赢听了,心头也直打颤。

“如此说来,这位三公主非但出生邪性,甚至还好血戮。”

“正是,”子御说轻握舒雯冰凉的右手,“日后你长居临淄,可要离这人远些才好。”

舒雯却是不以为然,樱唇一扯,“既有如此危险人物,何必要将我嫁来?”

这一反问着实噎住了子御说,方慢慢收回僵硬的右手。

观其面上难色,舒雯也无疑勒掯他,“兄长不必忧心,她既独居澜苑自绝于世,国人唯恐避之不及,日后定然也是老死不相往来,我又何必担心她会出来害我?”

此时舒雯尚不知,她真正需要提防者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