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同眠

顾昔媗手持扫帚走出殿外,从偃戈殿门口开始扫雪。

好在雪后倒是晴朗无风,除了稍稍感到冷意并无其他不适。

顾昔媗扫了一会儿,觉着累停下小憩片刻。转头看向燕放所在的那道窗户,便见他也正直直地望着自己的方向。

她猜,对方应是从自己走出殿外后便一直这样开着窗户看着。于是顾昔媗走上前,想要帮他关上。

顾昔媗刚刚走到窗前站定,燕放便先她一步动作,向她递了杯热茶。

她想要劝说对方的话还未及说出口,便被堵了回去。顾昔媗只能一边说着多谢,一边从燕放手中接过热茶饮下。

“还要么?”燕放问道。

顾昔媗摇摇头,再次感谢:“不用了,多谢陛下。”

然后她将杯盏搁置在窗台上,便拿起扫帚继续回去扫雪了。

燕放从窗台上取回那个茶盏,用它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茶握在手中,慢条斯理地饮下。

刚刚从暖阁走出、准备帮着顾昔媗扫雪的穆愁生,路过燕放时看到了他这一连环自然而然的举动,牙酸得一哆嗦,赶紧加快脚步离开了偃戈殿。

有了穆愁生的加入,他们很快便将积雪都扫去堆在一旁,空下了干净畅通的走道。

自初雪那日后,又过了两日,穆愁生做好燕放所需的一对扶杖。为免顾昔媗看到,他便悄悄地藏在了燕放的被褥之中。

有了扶杖,燕放就开始偷偷趁顾昔媗不在身侧时,独自支撑着尝试行走。

——这也是他让燕北将偃戈殿地面铺满毛毯的原因,扶杖与地面相碰总归会发出声响,有毛毯阻隔便不会被顾昔媗察觉。

只是有人扶持时,尚且迈步艰难、容易摔倒,独自一人练习就更不容易行走了。

在清点过偃戈殿内的过冬物资后,顾昔媗想着,既然师兄和阿北为了节省用度都已经通被而眠了,自己同样不能落后,也应当能省一点是一点儿。

于是她在夜间入眠时,除汤婆子一直留用,炭炉已经不会夜夜都烧着用以取暖了。

然而这样就导致被褥里往往未至天明便开始变冷,令顾昔媗浅眠,时常容易在半夜时惊醒。

尤其是这几日,她经常会被外面不知缘由忽然发出的沉闷“咕咚”声所惊醒。

偶尔一两次,顾昔媗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可连续数日皆听到了这个声响,她便忍不住冒着寒冷起身,走到正殿里瞧瞧情况。却只能发现一切如常,龙榻上的燕放也在安稳的沉于梦乡里。

白日里,四人聚齐用膳时,顾昔媗将此事说了出来,想询问其他人是否与她有相同的感觉。

燕放:“……”

燕北挠挠头,努力回想:“我没听到有什么声音啊……”

知道真相的穆愁生瞟了一眼镇定的燕放,说道:“你睡得像头猪,当然不知道了!”

“你不像猪,难道你听到了?”燕北不服。

穆愁生当然听到过,但是他是个为朋友守口如瓶的好人,只好摸了摸鼻子:“当然……没有。”

燕北轻嗤:“嘁,不过如此!”

见他们都无所反应,顾昔媗也不由地怀疑自己:“难道真是我听错了吗……”

不过穆愁生想到的却是:“师妹这几日是睡得不好吗?为何夜半总会惊醒?不如让师兄给你号号脉,或者开一副安神汤的方子。”

顾昔媗自然晓得自己并非病理问题,又不好开口解释,只含糊拒绝:“多谢师兄关心,我无碍的。”

“好吧,不过你若是身体有任何不适,一定及时与师兄说。”穆愁生说道。

“嗯,我明白的。”

那日之后,顾昔媗果然没再听到那沉闷的咕咚声。

——只不过这一晚,顾昔媗遇到了另外的事情。

这天半夜时,被褥里变得不甚温暖,顾昔媗冷得醒来时,双足皆是冰凉。

她小心翼翼地在被褥里想转个身,却在睁眼时瞥见自己床头站着一道黑色的身影。

顾昔媗被惊吓得登时抱着被褥蜷缩成了一团,颤抖着声音问道:“……是谁?”

燕放拿着火折子,点燃偏殿的灯盏,灯光照映下,顾昔媗才看清来人原来是他。

顾昔媗先是松了一口气:“原来是陛下……”

而后才反应过来,惊喜道:“陛下已经恢复行走了吗?”

燕放沉着脸,并不回答她。

他先是动作缓慢地走到炭炉旁,摸了摸显然冷冰冰、一夜没有烧过炭的炉壁。

而后又摸了摸因为顾昔媗动作露出的汤婆子,果然也已经凉透。

顾昔媗心虚地顾左言他道:“……我见陛下动作迟缓,想来还没恢复完全,还是不要太过勉强,早些歇息吧。”

燕放不理她。他弯下腰,将手伸进顾昔媗的被褥里,一把握住了她的脚踝,同样也是冷冰冰。

“陛下!”顾昔媗被对方动作惊到,惊呼出声。

见她努力想缩回自己的腿,燕放便顺势放开了她的足踝。

但紧接着,燕放伸手想要掀开她的被褥。顾昔媗不解其意,试图用力攥了攥。奈何力量不如对方,还是被他揭开了。

燕放倾身,一只手穿过顾昔媗的膝窝,另一只手拉过她的左手搭在自己肩上、从她的腋下绕过。而后双手用力,打横将顾昔媗抱了起来。

顾昔媗手足无措,只能慌张张地看着燕放的侧脸,颤着声音问道:“陛下……要做什么?”

燕放目不斜视,步伐迟缓却稳重地向前走着,一句话也不说。紧抿着的唇、毫无表情的面容表示着他此时心情极度的不愉悦。

没一会儿,燕放抱着顾昔媗来到了自己的龙榻边,他将顾昔媗半身轻轻放在榻上。腾出一只手揭开被褥将她向里送了送,缓缓放下顾昔媗的脑袋让她平躺好,又给她掖好了被子。

顾昔媗看出燕放此时在与自己生气,便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是担心我着凉受风寒吗?若是如此,我可以像先前那样,在陛下榻边打地铺……”

若无这句话倒也还好,偏偏说了这句话,燕放的脸色变得更加铁青了。

她的话音还未落,燕放便双手撑在顾昔媗脸颊两侧,居高临下地用深邃而狠厉的眼神盯着她,说道:“你不听话。”

顾昔媗一瞬间哑了火,连心都颤了三颤。

——刚刚燕放那个神情,倒颇为符合传闻里的“暴君”该有的形象了。

她手中紧攥着被角,无意识地向上拉了拉试图遮住自己的脸。而后底气不足地小声问道:“……那我想把明日要穿的衣裳拿过来,可以吗?”

燕放直起身,余光轻轻瞥着她:“我去。”

于是顾昔媗看到皇帝陛下拖着自己尚且不能熟练行走的双腿,慢吞吞地折返偏殿,接着手里抱着几件女子衣裳回来,将它们工工整整地挂在了榻边的衣架子上。

而后,他又在一旁的炭炉里新添了两块炭,将它的位置调整到不远不近恰恰好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燕放才熄却其余灯盏只留榻边那一盏微光,揭开被褥睡在了顾昔媗身侧。

两辈子,顾昔媗都没有与外男同榻而眠的经历。

如今她第一次与男子同榻,对方更是大昭之主、九五之尊的燕放。即使对方是撞破自己没有燃炭炉、怕自己受风寒才让自己同眠,很单纯很清白的理由,顾昔媗也依然觉得不适应。

被褥里暖乎乎的,她应该很快便睡着的,却怎么也无法入眠。

在顾昔媗第八次自以为动作很轻的翻身后,燕放从她背后伸手环抱住了她。

顾昔媗一时心跳如雷,小声问道:“陛下原来……还未入眠?”

燕放稍稍用力将顾昔媗拉近,她便完美地嵌入他的怀里。

“有人辗转反侧,我如何睡得着?”燕放屈着身,闭着眼,以脑袋轻抵着顾昔媗的后脑。

“不是已经不冷了?”他又问道,并用小腿轻轻贴了贴顾昔媗的脚。

顾昔媗没有回答他。

“陛下什么时候能痊愈呢?”顾昔媗喃喃道。

听到她的询问,燕放睁开眼。

“你希望我,恢复如常?”他问道。

顾昔媗笑了笑,很轻很轻地说:“是啊,若陛下痊愈,我们现下的窘境立时便可迎刃而解,混乱的朝野也能整顿肃清。不好吗?”

燕放许久没有说话,两人之间弥漫着静默的气息。

好久之后,燕放才启唇说道:“睡吧。”

顾昔媗知道,燕放的情况并不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便立即好转,但她还是忍不住地说了出来。

她只是心底依然隐隐抗拒如今的一切。她不喜欢如今的自己能如此毫无理由、毫无付出地,便接收到来自燕放炽烈而直接的好感。

甚至是一场,非正常的、病理产生的好感。

顾昔媗当然懂得一个男子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子的好感是什么。

倘若她是那个前世初回应梁、毫无所觉的自己,或许便已沦陷,不管不顾地全盘接纳。

……倘若她心里,没有那个大逆不道、敢不讳皇帝表字的停霄先生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