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看客

虽说如今偃戈殿已经成了无人看管、人迹罕至之地,不过稳妥起见,顾昔媗还是甚少外出,即使出去走走,也只去一些僻静所在。唯恐撞见宫人,惹来注意。

谁知这一日,她没有遇到宫人,却遇到了外来之人。

——当看到宋修桓时,顾昔媗甚至猜测,如今皇宫之守备竟已不济到什么人都可走进来的程度了吗。

宋修桓与他的随从拦住了顾昔媗的前路,他整了整仪容,与顾昔媗打招呼道:“昔媗小姐,自那日贵府宴会后,你我匆匆一别竟已过去这许多时日。不知昔媗小姐近来如何?”

顾昔媗记得分明,那日宴会上她连面都未与宋修桓碰过,又哪来的分别之说?

她敷衍道:“挺好,有劳挂心。”

说完,顾昔媗便要离开,却再度被宋修桓拦住。

“昔媗小姐,”宋修桓说道,“小姐若是因初见时林小公爷所言而对在下抱有成见,那么在下可以向你解释。”

“是吗。”顾昔媗神色淡淡。

“早前林小公爷心悦一位姑娘,正欲袒露心声之际,那姑娘却言说在下是她的意中人,为此林小公爷便记恨上了在下。”宋修桓说道。

顾昔媗点点头:“嗯,我知晓了。此时天色不早,昔媗先告辞了。”说罢转身便要回返偃戈殿。

然而身后宋修桓却又高声叫住了她:“昔媗小姐,不想知晓如今信国公府的情况吗!”

顾昔媗顿住步伐,转头看向他。

宋修桓向前走了几步欲靠近顾昔媗。她蹙眉远离对方,道:“宋公子若有事,直说无妨。”

宋修桓这才作罢,话语连篇地说起前廷之事:“太后与众位大人再三权衡下,已拟定好以宣王之第五子燕略为新储。”

——这一点倒是与前世相同,燕略便是后来的长禄帝,一个八岁登基的傀儡皇帝。

“然信国公却极度反对,言说皇帝尚健在且时当壮年,不应早早以旁支立储。倘若皇帝此时健朗,信国公此言自是在理,可如今谁都知晓,皇帝已命不久矣。再加之最近一段时日信国公总在朝议时搅闹得局势乱七八糟,太后一怒之下便将他禁足在府内一个月。”宋修桓道。

顾昔媗想了想,若按照之前燕北所说的父亲在朝堂之上的闹法,闹了一个多月太后才禁足,已经算是给父亲这位托孤重臣面子了。

宋修桓瞧着顾昔媗神色如常,继续说道:“而今应梁城里那些见风使舵的,见信国公府不得太后信任,竞相远离。就连昔媗小姐的妹妹顾婉婉平日的朋友们,也都不再与她相见……”

听到这儿,顾昔媗不禁一笑,看着他说道:“那么宋公子此时在这里是为何呢?”

宋修桓被她的笑容晃了神,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在下……在下是替昔媗小姐不值,明眼人都看得出信国公偏疼婉婉小姐。所谓‘药引’之说不过歪门邪道,而信国公却因愚忠甚至不愿替昔媗小姐求一句情,让太后放你归家。”

他越说,神情逐渐激动起来:“昔媗小姐,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离开偃戈殿、离开皇宫。这些人为了选择楚王还是宣王争得头破血流,殊不知只有眼光独到之人才能在朝堂上屹立不倒!昔媗小姐,相信我,我……”

“不必了。”顾昔媗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我觉得留在偃戈殿没什么不好,身为父亲的女儿这么做是我的责任,我并无怨言。今日话说得有些多了,告辞,宋公子。”

说完,顾昔媗便再也不管身后的宋修桓,加快步伐地向着偃戈殿方向而去。

听宋修桓话里的意思,他应当很早便跟随他背后的主子了。甚至可以猜测,前世他那么急于将自己带离应梁城,背后的目的或许也不是那么单纯。

但顾昔媗已经不想为了套话而多与他再多接触哪怕一刻了。

宋修桓一错不错落在自己身上的黏腻眼神,与前世别无二致。再看下去,顾昔媗便要忍不住想起前世他打压、控制自己的时日。

——更要想起那一日自己手中尖锐的发簪刺入他的颈脉,喷薄而出、落得满脸满身的猩红而温热的鲜血。

她厌恶宋修桓,却也更厌恶杀人。

十月天朗气清,暖阳和煦。

眼瞧着接下来的时日天气会越来越冷,顾昔媗便与燕北趁着日头正好,将偃戈殿内的被褥棉衣都拿出来晾晒晾晒。

如今偃戈殿里除了无法行动的燕放,便只有他们三人,况且他们也不放心陌生宫人们于此时来到偃戈殿,故而任何事情只能由他们亲力亲为。

这日穆愁生外出找寻药材,故而殿内便只有顾昔媗与燕北两人。

他们一边晒着被褥一边闲聊。

“按照穆愁生说法,病人也需要多晒晒太阳,不如咱们找个软榻摆在这儿,将陛下搬出来晒晒吧!”燕北说道。

燕北说这话的语气,便如同想要搬个花瓶、搬个桌子之类的物件儿。顾昔媗:“……”

“若等他醒来知晓了此事觉得太丢面子,怕是要怪罪你我吧?”顾昔媗说道。

燕北摆摆手:“才不会,陛下不会为了这点儿小事责难的。况且,就算要责罚,陛下也只会责罚可怜的阿北公公,不会累及昔媗小姐的!”

“为何?若陛下醒来,应当也只会觉着我是个素不相识之人吧。”顾昔媗好奇问道。

“啊,这个、这个……”燕北挠挠头,想到一个好理由,“当然是因为昔媗小姐是陛下的救命恩人啊!若不是有昔媗小姐,陛下现在哪里能恢复得这般好!”

“再说了,昔媗小姐生得如此好看,多看几眼都会心情好,想来陛下见到也不忍心责罚的!”燕北补充道。

顾昔媗失笑:“阿北怎么也跟师兄学着喜欢取笑我?况且我哪里就是恩人了,没有愁生师兄的医术,只我一人也是无济于事的。”

燕北:“是实话,可不是取笑!所以我们要不要搬出来晒晒?”

顾昔媗竟当真认真想了想,然后摇头拒绝道:“还是不了吧,只有我们两个,万一摔着可就出大事了。”

“说得也是,”燕北点点头,“那我去把陛下那些书籍拿出来!”

说完他便风风火火地走进了偃戈殿。

顾昔媗笑着翻卷手中的被褥,刚结束手中这一张被子,随意地抬头看向远处时,却意外瞧见一人站在不远处正盯着自己。

顾昔媗一眼便认出来人,笑容收敛。

来人一副富贵散人模样,闲庭漫步般地走到顾昔媗身侧。

却在这时,燕北抱着一大摞书本走出殿外,“这些书可太多太重了,累死我了!”

他将书籍重重地摆在桌案上,起身用袖子擦拭额头的汗水。这时才瞧见不知何时到来的人。

燕北奇道:“咦?景王殿下?”

顾昔媗走到燕北旁,说道:“这些书籍交由我来收拾摆放吧,你去殿内,榻上那张被褥的外罩用了太久,辛苦阿北帮忙换一床新的。”

燕北听懂了顾昔媗的意思,点点头道:“好,我知晓了。”

燕北对着景王行了个礼:“景王殿下,偃戈殿今时不同往日,请恕招待不周。”

景王不甚在意:“燕北公公客气,本王自便即可。”

燕北离开后,殿外便只剩顾昔媗与景王。

顾昔媗神色平静地转过身去对着景王燕如祚行礼:“臣女顾昔媗,见过景王殿下。”

燕如祚抬手示意:“顾小姐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多谢殿下。”顾昔媗起身。

燕如祚上下打量着顾昔媗,问道:“如今偃戈殿形势如此,顾小姐为何还居于此?若有信国公求情,想来定能早日归家。”

顾昔媗垂眸,一板一眼地回答道:“昔媗入宫乃是圣旨所传,若要出宫,还得圣旨放归。况且父亲依然心系陛下安危,身为子女自是以父愿为首要。”

“顾小姐虽未在信国公身边长大,倒是有着如出一辙的风骨。”燕如祚评价道。

“景王殿下赞缪,昔媗一向以父亲为学习之榜样。”顾昔媗说道。

燕如祚说道:“这些日子连宫里都冷清起来了,本王闲来无事便随便逛逛。既然到了偃戈殿,不知本王能否入内看一眼皇侄?”

“这恐怕需得问问阿北的意思,陛下一向都是由他照料的,即使我身居偃戈殿,也甚少能靠近陛下。”顾昔媗说道。

燕如祚点点头,“是极,燕北公公自小跟在皇侄身边,可谓是忠心不二。便劳烦顾小姐询问意见了。”

顾昔媗行礼,“还请景王殿下稍等。”

说完,顾昔媗走入殿内,片刻后打开偃戈殿门,道:“殿下请进。”

她走在前面,引着燕如祚靠近龙榻,在距离不远不近的位置便停下不再向前。

燕如祚独自一人继续向前走去,他揭开龙榻前最后一层帷幔,扑面而来是沉郁、阴冷的气息,呛人的草药味儿令燕如祚不禁以绢帕掩住口鼻,低低地咳嗽起来。

他看了一眼燕放,见他面色青黑,身躯干瘦,被褥盖着仿佛下面仅剩一具骨架,显见一副时日无多的模样。

确认了这并非伪装,燕如祚便远离了龙榻,不愿再闻那仿佛裹挟着死亡的气味。

燕如祚叹息:“皇侄以前多么健朗英挺的一副好模样,如今竟至如斯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