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停霄

通透。

曾经的顾昔媗也并非是个想得通透之人,曾经的她一直以为这些关乎朝政国运的事离自己很远。到后来回头看时才发现,原来自己早被裹挟进旋涡中心不得脱身。

倘若什么都不知道、在迷茫混沌中死去,顾昔媗才不要做那样愚蠢得可怜的人。心底残存的不甘告诉她,即使死去,也要知晓得明明白白、睁着眼睛死去。看不清局势的人,连随波逐流的资格都没有。

如果不曾遇到先生,便不会有想得通透的顾昔媗。

她尊重先生,她仰慕先生,她亦……

顾昔媗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父亲,“父亲现下准备如何做?”

顾鸿渊微微叹气,“为今之计,自然是与太后站在一条船上才是上策,只是……”

“只是合作双方皆心有提防,怕对方使诈。目前太后拉拢父亲的手段还只是恩赏,只怕今后太后会为了心安而选择强硬的要挟或威逼。”顾昔媗接过话头,如是说道。

“是啊,”顾鸿渊说道,“我有什么把柄好要挟的,我问心无愧,既无癖好又无贪腐。唯一能被要挟的也就是你们母女三人了……尤其今日太后还赏赐了媗儿,只怕她已经注意到你,爹爹唯恐后面还会拿媗儿来做文章。”

顾昔媗心头微颤,原来父亲的心里是这样想的,前世他从未像现在这般与自己谈心。

“我不怕,”她抿了抿唇,垂眸继续说道,“况且太后当下求的是手中权力安稳,在陛下痊愈之前,定然不会对信国公府做太过分的事情,相信太后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

顾鸿渊点点头,“媗儿说得在理。”

父女二人随后又闲聊几句,顾鸿渊才放顾昔媗回去休息。

那之后,顾鸿渊当日若公务不繁忙时,偶尔也会再找顾昔媗去书房里聊聊。

六月三十那日,因为司天监当晚要夜观天象测算国运,朝臣们倒也因此早早便散值归家了。

顾鸿渊与顾昔媗父女二人在信国公府的书房内,打开了窗户向悬天繁星看去。

“万望太后只是一时想借司天监之测算平息谣言,倘若因此偏信司天监所谓天象之力,长此以往只怕大事不好。”顾鸿渊叹息道。

顾昔媗点头:“司天监若只监管礼节时辰凶吉,或是天象雨水对农作之影响,倒是无碍。”

“只是自大昭开国以来,司天监之权力向来比太常寺高出许多,皇室对司天监也多有偏用。历来不断有言官上递奏疏,劝说皇帝削去司天监权力,却每每被宗室阻挠。”顾鸿渊说道。

顾昔媗自然明白这一点。

尤其是在今上驾崩后,大昭陷入乱局时,司天监获得的权力便更大,早早超出了作为礼仪机构应得的权力。只是那时,已经无人能管得住司天监了。

忽地,顾昔媗想起以前与先生谈论司天监时,先生说过的话。她便对顾鸿渊道:“以前有个人曾经与我说,倘若放任司天监如此势力壮大下去,早晚有一日天下的街道上都是手握算命幡、招摇撞骗的半路出家的道士。”

顾鸿渊哈哈一笑:“那可真是乱了套了!那人还说了什么?”

顾昔媗亦笑:“他说,真到了那个时候,便是挖去司天监这块心病的天时。但前提是,在位者能把控好这个‘放任’的尺度。”

“嗯!不错,”顾鸿渊颇为欣赏地称赞道,“说这话的人是你在药王谷认识的江湖朋友?倒是对朝政有些理解。如果是个有志之士,不若劝说他来走个仕途?想来定能有一番作为。”

且不提如今她也不晓得先生此时身处何处,就说劝先生踏上仕途之路,先生别说成就一番作为,只怕进到大昭朝廷不消数日便能使之土崩瓦解了。

非是顾昔媗有所夸张,而是她仔细想想先生自入世以来做过的事情,怎么也不像个对大昭忠心的“忠民”。

先生初次亮相,便让所有人记忆深刻。

他坐在素舆之上,神色淡然地对众人介绍自己名为停霄。

——有心人皆知晓,哀帝燕放的表字,便是停霄。

先生解释说,哀帝已死,大昭群龙无首。死人的名讳便无需忌讳,自今日起,他便是停霄。

先生用一个名字便将自己与大昭割裂,如此不尊先者,自然也不可能尊奉如今名存实亡的大昭朝廷。

自那日起,即使所有人都知道,“停霄”不过是那安坐素舆、不良于行之人的化名,可再提起他时,永远称呼他的都是——停霄先生。

即使后来先生与顾昔媗说了很多关于他的事情,也依然没有提及自己姓名相关。到最后,顾昔媗也不知道,先生是否真的与哀帝重名,皆叫“停霄”,还是“停霄”只是先生用来站在大昭朝廷对立面的象征。

当然,这些话,自然是不能说与顾鸿渊听的。顾昔媗只能编个理由应付道:“我也曾问过他。但是他说,只有站在旁观者的位置时,才能对局势看得清晰,身处迷局便只能被迷惑心智。所以,他还是只想在江湖里当个闲散人。”

顾鸿渊惋惜:“这倒是可惜了。不过江湖侠士嘛,性子怪些总是正常的。”

顾昔媗笑了笑,点头作为赞同。

夜风从窗户吹进书房里,天色已晚,快要进入七月,夜风也开始凉起来。

顾鸿渊关上窗户,与顾昔媗一起走到桌案边坐下。

他看着顾昔媗刚刚提及那位故人时,神情显然比寻常时候生动许多。

自己这个大女儿,虽行事有度、温顺有礼,但难免会让顾鸿渊觉得她把真实的自己藏起来了。明明是一家人,相处间却仿佛有着一道看不见的墙拦在他们之间。

顾鸿渊起初以为,顾昔媗回来后,只要与他们多多相处之后,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可现在看来,一切都是他想的太简单。

不仅顾昔媗没有对他们敞开心扉,就连他的夫人谢云晴,其实也没有全然接受大女儿……

思绪在顾鸿渊脑海里转了千百回,他最终觉得,还是应该与顾昔媗说开。

他叹了口气,温声对顾昔媗说道:“媗儿,有些话……爹爹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应该让你知道……”

顾昔媗见父亲如此神色,猜到他要说的应该是很重要的事情。

“父亲但说无妨。”

顾昔媗如此说了,顾鸿渊反而开始有些难以启齿。他捏着茶盏好一会儿,才起了头:“爹爹与你母亲并非父母之命,而是少年相识相知,所以爹爹与你母亲感情很好。后来有了你……你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从你降世起你母亲就很疼你。即使你一岁的时候我们又有了婉婉,你母亲也没有因为婉婉比你小而偏疼她。”

顾昔媗垂眸,安静地听着自己的父亲娓娓道来。

“可惜天不随人愿。自你三岁起,便一直体弱多病,找遍了全应梁的大夫、甚至求到了太医院也没有人能治好你的顽疾。你母亲为了你整日里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很快就消瘦下去。后来有个游历的名医说你活不过五岁,你母亲便开始以泪洗面,她向来不是个信佛信道之人,也开始求神问卜。”

“后来爹爹多方打听,找到了药王谷里的侠士,他们说能治好你,但前提是你必须跟着他们进入药王谷。你母亲很高兴你有得救,我便也将你托付药王谷侠士。然而到了夜间要给你喂药的时辰,你母亲却忘记了你已经不在府中,一边哭一边四处寻找你,还质问我是否我们的媗儿已经死了。

“这么折腾下去,你母亲的身体承受不了,得不到母亲照顾的婉婉也哭闹不止。我不忍心,便以婉婉劝说你母亲,大女儿已经离开我们身边,不能因为一味沉溺悲伤又忽视了小女儿。你母亲被劝下来,将一切精神寄托全放在婉婉身上。但从此……”

顾鸿渊说到这里停顿下来,那句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顾昔媗轻声问他:“从此怎样呢,爹爹好像还没有说完。”

“从此……再听不得关于你的消息。”他说道。

顾昔媗终于明白了前世没有弄懂的事情,心中一片怅然。迟来的答案,连带来的疼痛都是木木的。

她点点头,对顾鸿渊说道:“嗯,我在药王谷里也见过这种情况。有些人在受过极大的伤害后,会逃避那些可能再次给自己带来伤害的人或事物。这都是很正常的,只是心生病了而已。”

顾昔媗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对这个答案满意。

她想过父亲给他的解释,是离家时日久之、关系疏远;是顽疾久治不好,成为国公府的累赘;是自始至终,母亲的爱皆是她记忆里的幻想。

却从未曾想过,是谢云晴对自己的爱成了反噬伤口的利刃;是自己曾拥有过母爱,如今化作虚无。

顾昔媗嘴角扯出一个笑容,轻声说道:“既然父亲坦诚,那您愿意听听女儿想说的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