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昔媗昏昏沉沉地醒来,只觉脑袋痛得厉害,浑身也很是乏力。
她缓缓睁开眼,用双肘支撑在床榻上,慢吞吞移动着让自己坐起身。顾昔媗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明,视线里映着一间陌生的房间。
顾昔媗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被绑缚于应梁的祭台之上,因失血过多最终昏迷过去。
——或许不是昏迷,而是死亡。
总之,最是不该像现在这样,好端端地躺在房间里,周遭安静得令她分不清此时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
顾昔媗抬起自己的右臂看去,因为动作,衣袖向下收缩了一节,露出她完好无损的手腕。
流了铺满地面图腾的鲜血,自己的手腕上本应有杂乱的深且狰狞的伤口,如今也消失不见了。
顾昔媗心中欢喜又疑惑,不明白如今情状究竟如何。
便在这时,房门口传来被推开的“吱呀”声响,顾昔媗朝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一女子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来人原来是药王谷的江引衣,是她的引衣师姐。
顾昔媗记得,自从引衣师姐送自己回到应梁信国公府后,她们便再也没有见过面。算算日子,已是三年的光景了。
她直愣愣地看着江引衣,试图分辨出她是自己眼睛生出的幻觉,还是活生生的人。
江引衣进门来,见顾昔媗已经醒来安静地坐在那儿,立即笑逐颜开:“哎呀,我们昔媗可算醒了。都烧了整整一天一夜了,这要再醒不来,我和你唐师兄学艺不精事小,医不好你才是事大,只怕我们俩要连夜调转行程,把你打包再带回谷里去咯!”
江引衣一直走到顾昔媗身边坐下,顾昔媗依然有些认真的、沉默地看着她。
她心中疑惑,便问道:“这是怎么了?看着师姐一句话也不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先把药喝了,再让师姐给你把把脉。”
看着故人颜,听着故人语。顾昔媗终于确信,眼前的江引衣非是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的。
她心中酸涩得厉害,眨巴着眼睛,泪水就从眼眶中滚滚落下来。顾昔媗启唇,嗓音沙哑地叫着:“引衣师姐……”
江引衣见状,立即转身将药碗放在榻边的桌案上,然后拿出绢帕轻柔地替顾昔媗拭去眼泪,打趣道:“怎么还像小时候那样,一到喝药的时辰就开始掉眼泪呢?”
顾昔媗有多久没有听过这般如常的话语,一边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一边又为对方的打趣开怀而笑。她的心中则像是被打翻了五味瓶,酸涩甜苦尽数涌上来。
她伸手胡乱地抹开眼泪,语带幽怨地为自己辩解:“我哪有,早几年前我就不怕苦了好不好,师姐惯会以此寻开心!”
江引衣点点头,“嗯嗯,我们昔媗好厉害。那这碗药也一口气喝完吧!”
说着,她将药碗端到顾昔媗面前,一副对方不喝完她便要严厉敦促的样子。
顾昔媗接过药碗,面不改色地将汤药饮下。
明明是苦涩的味道,吞咽下去时她却尝到了久违的甜味。
因为那碗药中,满含着过去三年里顾昔媗再也没有体会到的,来自亲朋的关怀之情。
人啊,向来在亲近之人面前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顾昔媗又再度落下了眼泪。
江引衣不知她情绪为何崩溃,只用轻柔的声音问着顾昔媗:“既然不怕喝药了,昔媗为什么这样伤心呢?”
顾昔媗抬眼看着江引衣,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恳求与卑微说道:“引衣师姐,我们回药王谷吧。”
江引衣怔愣,但她还未及询问,顾昔媗便又说道:“我……我的病还没治好,你看我还会莫名的发高热,对,一定是我的病还没好!我们回去吧,师父不会生我们气的……好不好,师姐?”
——从刚才江引衣的话语中,顾昔媗已经猜到,如今自己一定是回到了当初治好病后从药王谷回转应梁城的时候。
因为当初正是江引衣师姐和唐赋师兄负责将她送回去的。
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回到过去,但既然如今身处一切都未曾发生的时候,那自己总有逃避的机会吧。
顾昔媗这样想着。
而江引衣却忽然觉得一夜之间,眼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姑娘变得格外的陌生。
毫不夸张地说,顾昔媗是在爱里长大的姑娘。
虽然从五岁起,她便因为治疗顽疾被送去药王谷,远离父母。但是每一年,信国公府都会送来很多次信国公夫妇的亲笔信,很多信国公府四处搜集的名贵药材,以及当下应梁城时兴的年轻姑娘们喜欢的物件儿。
即使相隔两端,但信国公夫妇对顾昔媗的爱,整个药王谷都看在眼里。
除此之外,药王谷的大家也都很喜欢这个自小便病痛缠身的小姑娘。在缺失了父母陪伴的成长过程中,药王谷的大家给她填补上了属于家人的爱。
这般成长的顾昔媗,应该是灿烂的、骄傲的,像春日里最热烈绽放的花朵。
在今日之前,江引衣眼中的顾昔媗也的确如此。她虽性子有些内敛,却自有行事准则。哪怕面前即将遇到困难,逃避也从不会是她选择的道路。
而现在,江引衣面前这个活生生的顾昔媗,却是怯懦的,小心翼翼的,一句请求的话,都要用上恳切的语气。
江引衣听在耳中,就仿佛有人狠狠地抓了一把她的心脏,沉闷得令她快要喘不上气来的难受。
明明她只是生了一场高热,明明就过去一个晚上,怎么就好像有人把过去那个顾昔媗完全打碎,如今只是勉强拼凑起来的她。
江引衣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的,是拒绝顾昔媗这个孩子气的请求。
毕竟,顾昔媗终究是信国公府的嫡长小姐,哪怕她长到十六岁、有三分之二的年岁是在药王谷,可药王谷终究只是她短暂落脚的地方,信国公府才是她的家。
可江引衣唇启了又启,那短促的、代表拒绝的“不行”两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顾昔媗刚重生回来,不过是一时情绪上头才说出自己理智明白不可能实现的话。这会儿江引衣迟迟不语,她也逐渐冷静下来了。
她瞬间惊觉刚刚是在拿自己的事情为难江引衣,心中羞赧、难堪。
顾昔媗擦了擦脸上残留的泪痕,收敛好情绪和表情,对着江引衣轻轻扯出一个笑容,“抱歉师姐,是我烧糊涂了,说出这样的话令你为难。我不是真的想回药王谷,只是可能离应梁越近,越发舍不得大家而已。”
人心总是难足,她明明已经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却还在奢望上天为什么不再多眷顾自己一点,能再早一点,再早一点把她送回来,让她见一见药王谷里,想见到的所有人。
顾昔媗这般解释,江引衣将信将疑。她不好将心中的疑问说出,顾昔媗到底已是大姑娘了,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倘若自己贸然问出,却戳中她的伤口,那反倒是件坏事。
江引衣伸出手,将顾昔媗揽进怀里,右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以作安抚:“傻姑娘,咱们谷那么大一个地方,又不会飞走跑了,想我们了随时可以回去看看我们。大家永远等着你回来。”
顾昔媗将额头抵在江引衣肩头,轻轻点点头应道:“好,我一定很勤快地回去看大家。”
江引衣觉得,或许顾昔媗也在担忧回到信国公府后,会不适应国公府的生活。毕竟五岁以前的记忆,顾昔媗想必早已模糊。
江引衣想了想,虽然可能没有太大的用处,但自己还是有必要开解她几句的。
“昔媗。”她叫道。
“嗯。”
“你知道的,信国公一直很期望你早点回家。”江引衣说道。
“……嗯。”
“尤其是这几年,眼看着你越来越大,顽疾还是没有根治,信国公来信以及送药材也越来越频繁。虽然你们已经很多年没见了,但你看,他们对你的爱和以前一样的。你的父亲、母亲、妹妹,都在等你回家,亲人之间的感情是割不断的,对不对?”
曾经的顾昔媗也是这样以为的,她也曾憧憬着回到信国公府,被自己的亲人接纳后,重续截断了十一年的亲情。
只可惜,现实总归不如人们愿望中的那般美好。
但面对江引衣的询问,顾昔媗的回答是:“对。”
江引衣又说到:“我知道你舍不得药王谷,大家也舍不得你。如果你是江湖儿女,师父和我们能有一万个合理的理由把你留在药王谷。可是昔媗,你注定不是江湖里的人,药王谷终究只是你短暂落脚的地方,信国公府才是你的家,信国公府里的人才是你的家人。”
“不,”顾昔媗抬起头,“药王谷的大家才是我的家人。”
江引衣没有在意顾昔媗话语中强调的字眼,只笑着说:“好,是师姐说错了,药王谷的大家也是你的家人。”
“那为了鼓励离开家的小姑娘,我们明天再休息一天后天再启程,并且这两晚和师姐一起睡好不好?”她又说道。
顾昔媗眼前一亮:“可以吗?”
“当然可以!”
“多谢师姐!”
见顾昔媗总算开怀一笑,江引衣心中也放心许多。
却在这时,房门口又传来声音:“江引衣,你医术不精到这种程度,喂个药都要这么久?”
话音刚落,来人便风风火火地开了房门进来。
顾昔媗和江引衣皆抬头看去。
听到对方挑衅式的话语,江引衣立即回呛过去:“笑话,论学艺不精,谁能比得过你唐赋唐大公子?”
唐赋进来屋内,见顾昔媗已经醒来,立即喜笑颜开地走上前来:“昔媗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让唐师兄把把脉,你旁边这个人啊,忝居师姐之位,实际上医术差劲得很呐!”
见他动作,江引衣马上站起身拍走对方伸过来的手:“得了吧,年纪轻轻就记性不好,忘记上次定核,谁的名次在你之前了?”
“哎,洋洋自得的人才会一直关注过去的名次,等你我这次巡诊游历结束,我必定排到你前面!”
说话间,唐赋一个过身迅速来到床榻边半蹲下,看向顾昔媗:“怎么样,昔媗,还难受吗?”
听着江引衣和唐赋充满生活气的斗嘴,顾昔媗也沾染了些许朝气。她眼睛亮亮地看向唐赋,笑着说道:“唐赋师兄,我已经痊愈了。”
看着顾昔媗对自己绽出的笑容,唐赋像是被什么击中似的捂着心口,起身缓步向后退去,然后用极为认真的语气絮絮叨叨地说道:“昔媗记住,以后千万别轻易地对陌生男子露出这样的笑容。还有我给你做的那些防身用的药水药粉,出门一定要贴身带着。应梁作为国都是很热闹有趣,但是人多了坏胚子也很多……”
顾昔媗点点头,乖巧地应着:“我知道了,唐赋师兄。”
唐赋傻傻地笑着:“那就好,那就好,昔媗你以后要是有什么事情……”
只可惜,他絮叨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江引衣暴扣后脑勺打断了。
她一手端起空药碗,一手拎住唐赋的后脖领,对顾昔媗说道:“昔媗你刚喝了药再休息一会儿,我与你唐师兄有些话要说,等会儿再回来陪你。”
说完,她便拎住唐赋离开了。边走还边说道:“唐赋你废话这么多,也就昔媗脾气好不跟你计较,下次再絮絮叨叨,看我不把你嘴缝起来……”
“哎哎哎……疼!疼啊!你慢点儿!江引衣……”
顾昔媗目送着他们离开房间,嘴角的笑一直没有消失。
真好啊。她想。
能再见到他们,能再见到这样的场景,其实自己还是幸运的,对吧。
引衣师姐有句话说得对,他们是江湖中人,而自己只是江湖的过客。
江湖人就该洒脱,自由,不受拘束。
既然如此,她不会让自己的事情成为他们的牵绊。药王谷合该在江湖里,就这样永远地洒脱、自由下去。
那些折辱的记忆、痛苦的经历,如果它们是属于自己不可更改的命运,顾昔媗会再次背负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