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昔媗死在长禄二年的深秋。
那一日的天色格外明朗,所谓秋高气爽,大抵如是。
役卒将顾昔媗从监牢中领出,甫见天光时,她抱着一丝残存的希望向远处瞧了一眼。
很遗憾,周六并没有出现。
周六是先生派来护她周全之人,可自从她被关的那天起,他便再没有出现过。
顾昔媗心里清楚,周六定已是凶多吉少。她很难过,又是一条因为自己而消失的性命,她如何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只可惜,忙于赶路的役卒并不给顾昔媗时间以伤春悲秋,他们见她行走缓慢,便骂骂咧咧地从身后推搡着她向前去。
顾昔媗被打断了思路,抿着唇,踉跄地走着。
她被带到了一间盥室,盥室里有两名丫鬟正等着顾昔媗。
丫鬟们闻见从顾昔媗身上飘散出的,属于牢狱深处腐朽、破败的气味,便立即皱着眉头,稍稍后退以远离她。
然后她们用着最为讽刺的“尊称”说道:“顾大小姐,请入内洗漱吧。”
——毕竟,岂止应梁城,便是全天下,只要听说过顾昔媗事迹的人都知道,她早已不是信国公府的嫡长小姐。
顾昔媗沉默着褪去衣衫,把自己埋进温水里,由着那两名丫鬟用粗糙的布和刺人的刷子,将她的双臂、后背擦洗得整片火辣辣的红。
她是即将被推上祭台的祭品,只有任人摆布这一条路可走。
盥洗完毕,顾昔媗穿上了一套纯白色的宽袍才被允许走出房间,由之前等在门外的那几名役卒继续押解着前往祭台。
祭台是三年前,哀帝中毒性命衰危之时,司天监在太后懿旨的宣告及仪国公的监督下建造的。用以力挽这将倾的大厦,祈求上天垂佑大昭。
只可惜,上天并未听到司天监及太常寺众官员的祷告,岌岌可危的国祚终究要走到了尽头。
而今日司天监重启祭台,则是要将促使大昭动荡不堪的罪魁祸首献祭上天,以平息天怒,还大昭以平静。
顾昔媗便是那将被献祭给上天的祭品。
虽然顾昔媗自己并不觉得死她一个就能换得天下太平,可如今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么做是必然可行的。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她的想法就显得绝对的微不足道了。
七天前,应梁大小街市的布告栏上便已经全部张贴了官府的告示,宣告今日即将举行的祭礼。因此,祭礼虽尚未正式开始,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却已三两成群地聚集在祭台之下。
顾昔媗被绑缚在祭台中央的柱子上,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群。
“杀了她!杀了她!”
“为什么还没开始将这个女人祭给上天!”
围在祭台外的层层百姓,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愤怒、憎恶,每个人都在振臂高呼,每个人都在谴责她的“累累罪行”。
他们恨不能立即冲上来,将他们的口中箭、眼中刀,狠狠戳进她的脊梁骨。
好像如今纷乱的世道、他们凄苦的人生,都由顾昔媗一手造成。仿佛纵使此刻最仁慈的圣人降世,也不会原谅顾昔媗的罪行。
可惜他们想要上前的动作都被守卫拦在了祭台的外面。
因为祭礼讲究纯净,要给她这个祭品创造一个最圣洁的环境。否则脏了祭台,神明便无法听到众生芸芸向上天的祷告了。
顾昔媗目光继续向上看去,越过那些交叠在耳畔的谩骂、诅咒、怨怼,看向远处的天空。
她记得自己被从监牢里放出时,才将将正午,怎不知不觉竟已到了傍晚。
顾昔媗被绑缚正对的方向,恰是正西方,此时渐黄昏,血红色的残阳开始缓缓垂落,连漫天云霞都被染成刺目的红。
暖红色的阳光镀在顾昔媗苍白瘦弱的脸上。她想起以前在药王谷的日子,每每在外面儿玩到日色西沉也不愿回去休息,便总缠着师兄师姐们撒娇讨好。师兄师姐便骗她说,厨房今日做了像夕阳那么大的牛乳甜酪饼,先到先得,去晚就没有了。
于是她颠颠地跑回屋子里,结果没看到像夕阳那么大的牛乳甜酪饼,却看到了像夕阳那么大的一海碗药,喝完苦得她直呼以后再也不会信师兄师姐们的话了。
想起过去那些寻常而温馨的事情,顾昔媗难得露出了几分轻松愉快。
却在此时,浑厚的钟声敲响了四十九声,宣告着祭礼正式开始。
而后赶鸭子上架刚刚半个月的太常寺卿上前一步,捧着手里的帛书,声音洪亮地向百姓们宣读顾昔媗的罪名——
“罪女顾氏昔媗,信国公顾鸿渊之嫡长女。
“信国公者,德宗之托孤重臣也。其人贤良方正、安民济物、廉洁奉公,实乃大昭桎辖之桎、柱石之寄。
“然罪女顾氏昔媗,未有信国公才德之万一。时哀帝病重,诏令顾氏入宫伴驾,顾氏公然抗旨,潜逃在外。至哀帝病重亡故,信国公因罪凌迟。
“哀帝年幼无子嗣,一国无君,何以继存?
“遂有今上以八岁之龄临危登基,承继天命。
“然四方群贼枉顾纲常,拥兵自重,纷起割据,以致兵燹遍地,民不聊生,老无所依,幼无所养,此皆顾氏之女祸也。
“太常寺以此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辈,祭告天地。愿上天垂怜我大昭百姓,消弭兵灾、平息人祸,复朗朗乾坤!”
祭礼文书的宣读完毕,将百姓们的情绪推动到了一个高峰。
他们的目光比先前更为凶狠,挥动的手臂比先前更为猛烈,口中的呐喊也比先前更为嘹亮。
“祭告天地,平息人祸,还我朗朗乾坤!”
“祭告天地,平息人祸,还我朗朗乾坤!”
“祭告天地,平息人祸,还我朗朗乾坤!”
太常寺卿放下手中的帛书,拿着准备好的匕首走到顾昔媗面前。
他看着眼前本该如花朵般绽放的姑娘,此时性命却即将枯萎,残存的怜悯心跳动了一下。然后他便绕到顾昔媗身后,将匕首抵住她绑缚着的右手手腕上,毫无犹豫地割了下去。
艳红的鲜血顺着顾昔媗的指尖,滴滴答答地落在了祭台地面雕刻的图腾纹路上。
好在这位太常寺卿是位身强体健的男子,割腕的力道很是足够,那血液流淌了有一会儿才慢慢开始有凝固的迹象。
于是他立即上前,在之前的伤口上补上一刀,鲜血又恢复滴滴答答落下的速度。
为何要以血来祭祀?答案原也写在了刚刚的那封帛书中,所谓“诏令顾氏入宫伴驾”,即是如此。
因为彼时哀帝早因毒发昏迷一月有余,司天监遂观天象,测算出顾昔媗正是救治哀帝的药引。于是太后诏令顾昔媗入宫,以便太医随时取血入药。
如今既是祷告上苍祈求庇佑,自然不能将取血入药之事写进帛书,只言“诏令顾氏入宫伴驾”八字而已。
顾昔媗记得当初,先生与自己分析此事时,她曾经问过先生,如果他是决策者,当司天监算出这样的批命时,会否下令她入宫去。
先生说,若在当时,他有能力决策,他定然会阻止这样一道诏令的出现。
而且,先生又说,即使昔媗为求生逃出应梁也无可非议。倘若他是哀帝,事后知晓此事也不会为此责罚她。因为身为皇帝,责任是保护自己的臣民,而不是牺牲臣民的性命以求自己苟活。
只可惜,先生终究不是哀帝。而哀帝,亦未曾活过延稷十三年的正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