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傅柏秋在床上躺到凌晨三点才勉强入睡,做了些稀奇古怪的梦,再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窗外晴空如洗,万里无云,天空蓝得像一幅生动的油画,在这寒冷的冬春交替之际,太阳难得露了脸。汉堡河网密布,不远处港口里大大小小的船只正待起航,往左是圣凯瑟琳教堂,往右是易北爱乐音乐厅,形如帆船,很衬“桥城”这个别称。
傅柏秋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恍然想起从前无数次跟随槿之来这座城市,这里算是她们在欧洲除伦敦之外的第二个落脚点。
槿之......
心里默念着名字,她怔了一下,拿起床头的手机看时间,上午九点半。
“槿之,起床了。”
她走出房间,轻轻叩响隔壁房门。
无人应答。
“槿之?”
四周安静得针落有声。
傅柏秋皱起眉,试探性推开门,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扑面而来,是那人身上残留的味道,房间里却空空如也。
被褥铺得平直整齐,仿佛从来没人躺过。
人呢?
傅柏秋搭在门上的手指倏地收紧,那瞬间心被狠狠剜去了一块肉,诸多可能性涌入大脑,而后视线一扫,看到了那只竖立着靠在墙边的银色行李箱。
她松了一口气。
行李还在。
回想昨晚,那人决绝的眼神,诡异的微笑,难道要做傻事?
傅柏秋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转回房间去拿手机,拨下那个人的号码......
.
汉堡音乐学院。
昨天的演奏会,时槿之因突发情况而遗憾缺席,原本今天的大师班也可以推掉,但她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傅柏秋,两个人也需要点时间和空间来消化些事情,便借此机会避一避。
学生十几个,千挑万选的佼佼者,以及昨天比赛胜出的三位选手。
时槿之现场指导,除了教授一些学习和练琴方法,也顺便交流切磋,俨然一个小型音乐会。
唯有忙碌起来,投身到事业当中,她才不会去想。
“你好。”中场休息,时槿之去上厕所,一个身材娇小披着黑长直的年轻女孩叫住了她,“你就是Jin吧?”
时槿之习惯性保持微笑:“你是?”
“我叫李新媛,上届肖赛第三名得主,来自新加坡。”女孩长着亚裔面孔,一口流利英文,主动朝她伸出手。
啧。
肖邦国际钢琴大赛,能拿奖不可小觑,怎么也称得上是个“青年钢琴家”了,是她后辈。
时槿之点头,与她握了下手,“你好。”
“听说昨天你因病不能出席演奏会,没事吧?”李新媛笑容可掬,下巴却高高昂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这人当真与自己长得有几分相似,瘦削的瓜子脸,尤其那双眼睛,长而不细,眼尾轻勾,妖媚锐气,多眨几下像是会生出桃花,怪勾人的。
时槿之自然感受到了她的傲慢,不动声色道:“谢谢关心,没事了。”
“那就好。”李新媛颔首,“能作为前辈的替补临时救场,是我的荣幸,希望有机会能交流一二。”
昨天时槿之因病没来,她替补救场完成得十分顺利,意外得到与顶级乐团合作的机会,也让更多业界人士知道了她的名字,相当于迈出她职业演奏之路的一大步。
她原是想来找叶子潇的,担心那饥渴的老女人现场调戏其他年轻女孩,谁知阴差阳错被推荐替补,既是运气,也是实力。
时槿之礼貌微笑,目光越过李新媛看到她身后来人,眼里笑意逐渐褪去。
“Ivy,我正在找你呢。”叶子潇扭着粗腰走过来,单手搭在李新媛肩上,眼睛却看着她对面的人。
李新媛抬眸娇笑,亲昵地挽住她胳膊,“遇到前辈,打个招呼。”
呕——
时槿之抿了抿唇,忍住想吐的冲动,方才一瞬间看到这老女人还有些恐惧,现下只觉得滑稽可笑。
对视间,叶子潇皮笑肉不笑,眼里不甘一闪而逝。
手机是这个时候响的。
特别设置的铃声,一听便知道是谁。
时槿之身体肉眼可见抖了一下,面无表情地颔首,转身走开很远,一直走到这栋楼大门外才掏出手机。
她接了,嘴唇张着,没说话。
“槿之?你在哪里?”那边传来傅柏秋焦急的声音。
心像是被用力撕扯,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时槿之紧紧掐住手心,平静道:“学校。”
“你回国了?!”声音陡然提高。
她连忙解释:“没有,是汉堡音乐学院,今天大师班。”
“......噢。”明显那边松了一口气,“我现在过去,你到门口接我。”
“不用吧,你在酒店好好休息,或者四处走走,我晚上就回去了。”时槿之仰起脖子看向天空,那些像馒头一样的云团竟然会出现波纹,天空是水,而它们是漂浮在水面上的棉花。
电话里沉默了很久。
久到她以为她挂了。
谁也不说话,谁也没先挂。
大楼前零星走过几个学生,肤色、相貌、身形各自不同,有说有笑,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喷泉池涌出潺潺清水,花圃里绽开五颜六色的密集的花簇,树荫下坐着看书或拨弄吉他的少女,头顶掠过几只飞鸟,留下扑棱翅膀的声音。
终于,那头说话了。
“好。”
“不要太晚,天黑不安全。”傅柏秋声音很低,听不出任何情绪。
“嗯。”时槿之应声,“你先挂。”
尽管有心理准备,但当那人真的毫无迟疑地挂掉电话,她紧缩的心仍是颤了颤。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返回礼厅。
.
晚上回酒店,傅柏秋在看电视。
很无聊的脱口秀节目,因为她的德语水平不足以让她完全听懂,不过是打发一下时间,已经深夜了。
大门开,两人四目相对,时槿之僵在门口。
她故意晚些回来,想等傅柏秋睡下,避免两人碰到,谁知向来作息规律的这人竟然现在还没有睡。
“回来了。”傅柏秋笑着站起身,关了电视。她没多问,亦不多言,像个没事人一样。
“去洗澡吧,我睡觉了,晚安。”
时槿之嘴唇动了动:“晚安。”
房门“咔哒”一声合上,适才热闹的客厅一下子变得沉冷死寂,她看着那扇被关上的门,心倏地被扯得四分五裂。
大师班持续了约莫一周,到了该回国的时候。
这周时槿之早出晚归,独自一人,傅柏秋也相当识趣,不打扰她,闲来逛一逛这座阔别七年的城市,吃遍当地美食,为了不浪费英国签证,她特地飞了一趟伦敦,旧地重游。
临走前,Et公司的CEO,Markus先生邀请时槿之前去公司参观,两人一道去了。
春暖花开,天气晴朗。
参观了一圈,Markus先生将空间留给她们,两人站在窗前,不约而同凝望着外面繁忙的河道,谁也不说话。
傅柏秋率先打破沉默:“你想签吗?”
“休息够了,是该重新规划一下事业方向。”时槿之微眯起眼,目光里染了一丝沧桑。
短短几天,好像突然老了十多岁。
傅柏秋心莫名悬起来,想到去年问她将来的打算,再听她如此回答,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我个人觉得......你留在欧洲比较好,这边体系成熟,环境也更宽容,而国内没有培养大师的土壤,急功近利,氛围浮躁,说句不好听的,大多数人的欣赏水平还停留在旋律简单的烂大街神曲的程度,真正懂且能欣赏的人太少了。”
“而且你更适合演奏,不适合教学。”
出于对槿之未来的慎重考虑,她此刻完全从客观角度出发,认真分析,不无道理。
槿之的音乐会,无论是协奏还是独奏,她每场不落都听了,除开那七年空白。虽然不知道这人风格和水平是否有变化,但通过这些天业内人士的反应来看,至少地位是很稳固的。既如此,没必要去开辟一条艰难且不适合自己的道路。
但若是从自己主观意愿出发......
似乎她并没有资格指手画脚,宁愿不说更好。
时槿之安静听着,嘴角止不住上扬,眼睛里却尽是悲伤,她与傅柏秋的想法截然相反。
她想留在国内,这样可以离毛毛近些,就算不能在一起。
“不过,具体还是要你自己拿主意,我的意见只能做参考。”轻飘飘一句话,从地狱到天堂。
时槿之垂下眼皮:“你希望我留在哪里?”
“……”
这么问太自以为是,自作多情了。她自嘲地想。
傅柏秋被问住了,眉心轻蹙,斟酌着回答,发现并不好答,索性沉默不言。
时槿之亦识趣,绕开话题:“明天你先回国吧,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去哪儿?”
“很多地方。”她注视着窗外街道上悠闲漫步的人群,脑海里形成一张世界地图。
全世界到处都是她的足迹,除了南北两极和非洲,可走可看的地方都去过了,但这次不一样,她想一个人,也许会有新的感悟。
“……”
“毛毛。”
“嗯?”傅柏秋抬起头,猝不及防与她对视。
时槿之转过身,面朝她,突然弯腰深深地鞠了一躬,而后直起背,认真道:“对不起。之前我无理取闹,给你添麻烦了,还有失忆这段时间,也给你添麻烦了,我为我的所作所为向你道歉。也谢谢你对我的容忍,以后不会了。”
傅柏秋脑中缓缓打出一个问号,接着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真诚道歉。”时槿之揉了揉鼻子,低下头,“以后我可能会世界各地到处飞了,不一定长居在某个地方,我希望你好好的,遇见更好的人。”
说完再次鞠躬,转身那瞬间红了眼眶。
“时槿之!”傅柏秋拽住她手腕,不慎摸到那条疤痕,指尖缩了缩。
“一开始我的确觉得你是个麻烦,讨厌你,恨你,但如果我真的恨得那么彻底,当初根本就不会让你有机会进小区大门。你明明知道我心软,不是么?”
“如果连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难道就要一辈子困在里面吗?”
“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惩罚你自己。”
一口气说到喘不上来,她停顿了一下,却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内心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没有比你更好的人。
——若有,也一定是长着与你相似的脸,但那不是你。
傅柏秋双手环住她腰|背,将她搂进怀里,手心摩挲着她细长柔软的发丝,心被扯得生疼。
一滴,两滴......滚烫的液体滴在她脖子上,溅开咸涩的泪花。
耳畔传来低低的抽泣声,怀里的身子在发抖。
槿之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只在她面前表露过多样的情绪,当年的事有相当一部分责任在于自己,她没有保护好她。
这是在要人命。
“我知道,毛毛......”哽咽的哭腔有些沙哑,一点点脱离她的怀抱。
“分开吧,给彼此一点时间和空间,我太乱了,让我找点事情做,让我忙起来,让我们都冷静冷静。”
傅柏秋抬手替她擦眼泪,柔声道:“如果只是冷静,我同意,因为我也需要。”
“嗯嗯。”
“但你不可以擅自逃跑,不可以再像我那时候一样鲁莽地消失掉。”
割去了腐肉,在新肉长出来之前,伤疤依旧会隐隐作痛。这便是她的疤,她新添的心结,那一念之差导致两人各自痛苦了七年,假如当年她不那么鲁莽,不那么冲动,不那么决绝......
时槿之轻轻点头,扯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保持联系。”
“你最好不要骗我。”
“不会的,我把我的宝贝押在你那儿。”
傅柏秋一时没反应过来,疑惑问:“什么?”
“钢琴啊。”
“……”
是,钢琴才是宝贝,才是命根子。
傅柏秋松开她,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只能笑:“行,你要是跑了,我就把你的宝贝砸了,都用十年了还不换......”
——然后我给你买架新的。
“越用越值钱,你不懂。”
“……”
话到嘴边,生生被噎了回去,傅柏秋嗤笑一声,揉乱了她的头发。
良久,她问:“你中意这家公司?”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有了过往教训,至今仍心有余悸。
时槿之耐心用手把头发梳理好,像是看穿她心思,给了她一个安慰且感激的笑:“放心吧,这次我会仔细看合同。而且......不是所有人都一样。”
就算被蛇咬过,只要她没被毒死,就一定会站起来,过后只是更能分清蛇与草绳的区别。
她的骄傲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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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t签时槿之花了大价钱,折合人民币九位数。
此时她在职业演奏这条路上俨然越走越成熟,不再是当年那个初出茅庐受人摆布的小女孩,照合同条款来看,公司也给了她充分的自由,几乎是放养状态,因为她的名气和品牌价值摆在那里,不需要自己寻找演出项目,自然有邀约找上门来。
不怕她没事干,就怕她忙不过来。
“在开始工作前,我要去度假一段时间。”
时槿之与傅柏秋并肩走在机场,不同的是一个将要回国,一个将要飞去夏威夷。
“毛毛,我每天给你账|户上转五万美元,等转够两千万,我就回去了。”
傅柏秋停下脚步,皱眉:“为什么?”
而后在脑海中快速算了一番,一天五万美元,两千万就是四百天,一年零一个月多些,然后总金额按汇率换算成人民币,大概就是她的签约金。
要冷静一年吗?
“把我的全部家当存在你那儿,我的心就飞不走了,到哪里都得念着你——”时槿之停顿了一下,惹得傅柏秋屏起呼吸,紧张地看着她。
谁料这人狡黠一笑,缓缓吐出后半句:“念着你拿了我的钱。”
“……”
手里要是有报纸筒,她会打人的。
傅柏秋斜眼睨她:“财迷。”
某财迷吐了下舌头,隐去眼底的苦涩。
其他航班的登机广播响彻大厅,前面安检排队轮到她们了,无法聊天,等安检完,两人重聚在登机口分流处。
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时槿之手里仍捏着她的香港特区护照,因工作缘故要飞来飞去,这本护照几乎全球免签,非常方便,她就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那里笑。
傅柏秋夺过她的护照,塞进她身上的小背包里,皱眉数落道:“证件装好,别一会儿粗心大意又掉了,总是丢三落四的。”
“毛毛。”
“……”
傅柏秋给她的包拉上拉链,手僵了一下,低低“嗯”了声,抬起头。
目光交汇,不知是否错觉,她看见那双黑眸里转瞬即逝的落寞。
“我会回去的。”时槿之轻声说,“你信我。”
“嗯,我信。”
“那祝我旅途愉快。”她傻笑。
傅柏秋抿了下唇,张开双臂抱住她:“旅途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