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帮公子抄吧。”秋儿急切开口,戚家家规繁多,一遍便要抄几页宣纸,十遍抄完定累的人抬不起手腕。
“不必了。”何镜停笔,眼底染上自嘲笑意,这点敲打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无非累些而已。
秋儿忍不住愤懑道:“公子,这实在欺人太甚,这不是故意磋磨公子吗!”
何镜脸色霎时一变,后者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立即低头看向地面。
“这种话以后不许再说,若叫旁人听见,我护不了你。”
“秋儿知错!”
这里是戚府,就算文声月想刻意折磨他,何镜也得受着,不得说一声委屈。
他不怕文声月折磨自己,只怕牵扯到身边人,当年何府那场灾事过后,他再没有可以失去的人了。
甚至他都不知晓,自己爹爹是否尚在人世。
何镜落笔,“阿言如何了?”
秋儿听罢唇角一僵,接着若无其事道:“公子放心,我寻了名医给阿言瞧,大夫也给开了药,说先喝一个疗程试试,入冬前若是能好转,那、那便无事了。”
秋儿到底年纪小,还不太会隐藏情绪,何镜见他磕磕绊绊说完这句话,眉心已拧紧,“可是银两不够?”
“银两够了!”秋儿忙抬起头,眼眶却不自觉红了圈。
何镜冷下脸色,语气也严肃起来,“阿言的病到底如何?”
“公子,大夫说阿言的病拖了太久,实在棘手。”秋儿跪在地上,声音藏着哽咽,“阿言让我同公子说,能伺候公子与小少爷一场,是他的福气。”
何镜身影晃了下,笔尖余墨落在宣纸上,霎时晕开一片墨色。
他强忍住情绪,从妆匣中取出几只金钗,“你拿这个去当掉,为阿言多寻几个大夫。”
秋儿捧着那金钗止住哽咽,眼眶却泛起红,“她何苦假惺惺赏赐这些,当年若不是戚府扣下那钱,阿言又怎会沦落至此,说不定……”
秋儿没说出口的话,何镜知晓。
当年何府出事,何镜父亲恰巧不在京中,何镜曾多次打探消息也未寻到父亲下落,后来他将部分嫁妆置换成银两,让阿言托人继续去寻。
就在那时,戚府后宅莫名丢了五百两,文声月罚他在祠堂跪了三日。
何镜那时才懂得,他失了何府作为依靠,那账本如何写,不过是文声月一句话的事。
小夏带着煎好的药回来,正好撞见秋儿匆匆离开,他疑惑的瞧了秋儿一眼,出声唤住人。
“你昨晚去哪了?熄烛时怎没见到你?”
秋儿低下头,“昨日奴回旧房收拾行囊,回来时没注意时辰,院里落了锁,这才耽误了一晚上,是奴失职。”
秋儿将编好的说辞说出口,小夏作为何镜近侍,地位自然比他一个普通小厮高。小夏听完也未生疑,只令秋儿去将后院扫了,自己则端着药进了屋。
“小少爷,该喝药了。”
小夏哄着怜儿饮下汤药,见小少爷不哭也不闹,喂完清水后笑着夸道:“咱们小少爷就是乖巧,若换了寻常孩子,定要哭闹一番才肯喝呢。”
见怜儿捧着瓷杯小口饮着水,何镜出声道:“小夏,去将昨日剩的糖糕拿过来。”
小夏忙应了去取,那是小姐给的糖糕,昨日小少爷未吃几口,他便收起来了。
何镜给怜儿喂了小块,叫他含在嘴里散去苦味,就在此时院里来人禀报,有柳童要见少主君。
小夏的神情顿时变得古怪,见少主君凝眸看向自己,似乎并不知晓此人是谁,小夏便犹豫着小声解释。
“少主君,柳童是小姐新收的近侍。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身份,一个伶人也敢来碍眼。”
小夏嘟囔了几句,他打心底瞧不上柳童这种人,任谁都能看出的心思,爬上主子的床便想山鸡变凤凰。
原来是她的男人。
何镜垂下眼眸,令人瞧不出情绪,语气亦然平淡。
“说我今日身体不适,不便见客。”
小夏霎时一笑,俯身便告退,“奴这就去!”
何镜再次执起笔,抄着那本他几乎背下来的家规。
从天明到日落。
小夏燃起烛火在旁研墨,他研的手腕都发疼,少主君是如何写了整日的。他悄悄揉了揉手腕,再看少主君的眼中也不免担忧心疼。
“可惜小姐离了府,若是小姐替您求求情,免去责罚,少主君也不必如此辛苦。”
何镜手腕一顿,他低声道:“你带怜儿去休息吧,换秋儿进来。”
小夏一愣,连忙解释道:“少主君,奴并非嫌累。”
何镜看向早依在软榻上睡着的儿子,小夏立即噤了声,只好轻手轻脚抱起小少爷离去。
匆匆三日已过。
戚如穗策马赶回江南城那日,城门刚开,等着赶早集的人们三五成群走在一处,摊边小贩早支起了摊位煮着热粥与包子,袅袅炊烟升起,很快有人坐下吃起早膳。
“新出炉的包子嘞——还有新鲜的梅花香饼——”
戚如穗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将怀中用布包裹的古琴交给侍从,嘱咐了句莫磕碰到。
这古琴是她在临州重金觅得,虽比不上栖凤,却也是前朝大家所留。也是为了这把古琴,行程硬是多留了一日,其中虽有些曲折,可戚如穗却不觉得有什么,若是何镜喜欢便好了。
“老板,拿屉包子和梅花饼。”
戚如穗站着摊贩前,身前的中年女子立即应好,她利落用油纸装好,嘴上还招呼着别的客人。
梅花饼香甜,虽没有记忆,可戚如穗觉得这是何镜爱吃的口味。
老板装完梅花饼后掀开旁边的蒸笼,白雾散去,一股清甜的味道飘来,闻起来十分诱人,见客人瞧过来,老板笑着开口道。
“刚蒸好豌豆糕,小姐可要来点?”
豌豆糕是京中传来的糕点,早些年江南是不流行的,在京中那几年,凡是宴会皆有豌豆糕的身影。
戚如穗仅思索一瞬,“装一袋吧。”
“好嘞,小姐稍等。”
见客人爽快,老板也乐呵呵去取装糕点的油纸。
坐在桌上吃饭的两个女子正闲聊着世道,两人似乎刚从京中回来,在聊到京外的驿站时,还感慨终于换了守卫,过路钱比从前少了许多。
“还是官家的人好呀。”
“就是,也不知那帮何家人这些年捞了多少油水,可惜有命赚没命花咯。”那女子撇撇嘴,语气有几分感慨。
何家?
戚如穗蓦地转身,插话道:“驿站不是何家把控了?”
京外十八个驿站,皆是何家人把控着,如此捞油水的好差事,她们怎可能拱手让人。
二人看向身旁忽然出声的女人,上下打量了番才道:“这都前年的老黄历了,你竟不知道?”
戚如穗压下心间那不安之感,正色道:“我久不去京城,烦请两位告知。”
见女人神情不似开玩笑,那人惊讶的挑了挑眉,好心解释道:“自何府没了以后,京外的十八个驿站便收归官家了,如今只需半吊钱。”
听到其中关键,她心间猛然一跳,手中不自觉捏紧油纸。
“你说什么?”戚如穗难以置信,“何府没了?”
“是啊。”那女人理所当然点头,接着狐疑看向戚如穗,“你莫非在说笑,谁不知晓何府通敌,两年前便被判了刑。”
通敌……
熟悉的头痛令戚如穗身影一晃,她扶住桌角稳住身形,眉间却控制不住紧蹙起,脸色瞧着十分差。
老板正拎着糕点走出来,见戚如穗的模样连忙过来,“小姐这是怎么了?用不用去医馆?”
戚如穗压下头痛,摇摇头道:“多谢老板,我无事,医馆就不必去了。”
老板见她风尘仆仆的憔悴模样,还不忘嘱咐句,“是赶夜路未休息好吧,回家让你家夫郎给做口热乎饭睡一觉便好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再奔前程也不能糟践身体呀。”
戚如穗应了声是,老板也听到了方才三人的对话,京城距江南千里,何府被抄又不算什么轰动京城的大事,有人没听过也是正常,便好心开口解释。
“小姐怎好奇何家的事,听说是何老将军去世后,说是在边关查出了通敌罪证,圣上处死了许多人。何府剩下的人不到半月便跑没了,剩下的咱们也不知道了。”
“多谢告知。”戚如穗紧握着手中糕点袋子,艰涩开口,“我久居府内,实在消息闭塞。”
方才喝粥的女人朝一个方向扬了扬下巴,“谁说何家人跑没了,那边不就住着一位吗。”
江南多富贾,戚府更是其中翘楚,这些世族也是普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譬如谁家联姻,谁家又休夫。
谁家而眼前女子所示意的方向,正是戚府所在的位置。
她似悟到了什么,喝了口粥后又感叹道:“你瞧瞧,嫁的再富贵又如何,母家再有权势又怎样。没有妻主宠爱与女儿傍身,日子一样难过,尤其还是远嫁。我回去定要告诉我阿弟,找个附近疼爱自己的嫁了算了。”
“是啊,家中富不富贵不打紧,最重要的便是真心,寻妻千万擦亮了眼,莫寻到负心女。”身旁有人迎合。
话头起了,周遭也有讨论的声音,那些话句句不提戚如穗,却句句都化做利刃刺进她心间。
江南城随便一个人都知晓,何镜不得她宠爱,只有她当事人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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