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的场景有许多,戚如穗从未想到,她会在此处碰见何镜。
那个她悄悄爱慕了三年的何家小公子,何镜。
何镜面容不似从前青涩明媚,脸颊软肉消失不见,看起来瘦了许多。
细雨刮在男人脸上,吹乱他略显干枯的发丝,他只垂眸看向地面,睫毛轻轻一颤,雨滴便顺着脸颊滚落,落在那没什么血色的唇上,瞧起来沧桑又落寞。
而他手中还牵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莫约四五岁的模样,稚子不懂隐藏情绪,此刻正瞪着溜圆的眸子,瑟缩又好奇的看向她。
雨还在下,有愈来愈急的趋势。
戚如穗脑中乱如麻绳,她还未理清其中关系,便下意识将自己手中伞递给何镜。
他身子弱,不能多淋雨。
伞递到身前,男人却未接过,仍旧垂眸看向地面,苍白的唇紧紧抿着,沉默又倔犟。
戚怜感受着自己的小手被越握越紧,他不解的抬起头,忍不住唤了声爹爹。
“爹爹?”
戚如穗瞪大双眼重复了句,她僵住身子愣在原地,怔怔看着何镜身旁的小男孩,只感觉后脑被打了一闷棍。
何镜都有孩子了?
戚如穗艰涩开口,声音有些发颤,“怎么多年不见,你连孩子都这般大了……”
戚如穗说出这句话后忽而意识到,此处并非七年前的京城,这是江南戚府,何镜怎么会带着孩子出现在她府上?
震惊的戚如穗未注意男人瞬间僵住的身子,她试图在脑海中想起关于何镜的记忆,可除了熟悉的头疼外,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与何镜一同僵在原地的还有文溪,但她仅愣了一瞬便回过神来,她快步走到小姐身旁,试图在小姐说出更离谱的言语前出声阻拦。
“小姐。”文溪低声打断戚如穗的思绪。
文溪看向自家小姐,见对方仍执着为何镜撑着伞,她心间叹了口气,将自己手中伞撑在小姐头上,低头对何镜开口道。
“这雨一时半会怕是停不下,请少主君收下伞吧。”
始终缄默无言的男人终于抬起眼眸,可他看向的却是文溪。
何镜本想拒绝,可他忽然想起什么,抬手接过文溪手中那把油纸伞,修长的指尖触到伞柄时,文溪立即松开手。
“多谢文管家。”何镜轻声道谢。
男人的声音被雨声淹了一半,另一半飘到戚如穗耳中,虽还同以前一般温柔,却透着一股浓重的疲惫感,似乎是很久没休息过,又似感冒一般。
他淋雨无事,可怜儿不行,这孩子身子本就孱弱,淋了雨怕是要发烧。
就在何镜离开前,他将伞交到怜儿手上,自己则蹲下身子,将已被雨水浸湿的艾草柱拾起,随后小心放进怀中,生怕它碎了。
“何镜。”戚如穗攥紧拳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男人起身时回眸看了她一眼,只是匆匆一眼,可神情却异常冷漠,还有些她看不懂的情绪。
仿佛二人根本不相识一般。
一大一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长廊尽头,何镜再未回过头,反而在拐角处时,男孩回头探了一眼,似有些好奇。
文溪目送少主君离去后,重新将视线看向自家小姐,眼中情绪复杂难言。
她原以为小姐还同从前一样,不愿在人前提起少主君,所以小姐醒来的半个月,她从未提过这父子二人。
可她万万没想到,小姐竟将此事忘个彻底,甚至忘了小少爷是自己的孩子。
“小姐……”文溪犹豫着开口,一脸欲言又止,“您真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戚如穗将视线移到文溪身上,她隐约觉得自己忘记了些很重要的事,可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何镜他怎会在这里?”戚如穗又出声问。
文溪神情顿时极为复杂,心下暗自叹了口气才低声道:“小姐,何镜公子是您的正夫,少主君牵着的孩子是您与他的孩子,小少爷今年五岁,名唤戚怜。”
这句话如原地惊雷一般,炸在戚如穗脑中。
戚如穗瞪大眼眸,冷风携雨吹在面上,她浑然不觉,只僵在原地,半响后才不可置信地开口,声音止不住颤抖。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文溪冷静又缓慢的重复了遍方才的话,只见自家小姐的神情变得极为奇怪,似喜非喜,很快又蹙眉按着额角。
心知小姐又开始头疼,文溪劝道:“小姐,外面雨大,先回屋里再说吧。”
戚如穗觉得自己像在做梦,心脏似擂鼓一样跳的飞快,还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痛感溢满心间。
直到那碗温热姜汤被放到身前,戚如穗才缓缓回过神,文溪在旁劝道:“小姐大病初愈,莫染了风寒,喝碗姜汤暖暖身子吧。”
“不必了。”戚如穗打断文溪的话,漆黑的眸子看向对方,“说吧,怎么回事。”
“是我失职,未想到小姐是真的忘了少主君与小少爷,还以为小姐只是同从前一般……”
戚如穗握紧拳头,压着情绪道:“从前如何?”
文溪顿了顿,继续道:“如从前般,不愿提起少主君与小少爷。”
似乎有什么东西打碎,戚如穗蹙起眉头,忍着忽而强烈的头疼,文溪担忧的看向自家小姐,戚如穗硬是忍住摆摆手。
“我无事,你继续。”
在文溪的叙述中,戚如穗终于知晓这七年的始末。
她与何镜自七年前成婚,次年何镜腹中有孕,诞下一子,可因是个男孩,何镜从此失了她的宠爱,两人之间争吵愈发频繁。
又因他腹中迟迟未再有动静,两人之间隔阂渐深,甚至到了形同陌路的地步,两年前何镜带着孩子搬离朗月阁,从此再未在人前露过面。
一个过于简短的故事,却让戚如穗觉得荒唐可笑。
“怎么可能。”
她也确实笑了,铛的一声,茶盏被重重放在桌上,凉茶洒到桌面上。
文溪再次垂眸看向地面,她猜到小姐会反驳,可戚府上下皆知,小姐与少主君貌合神离,相看两厌。
在少主君失宠后,一个接一个娇媚的小侍光明正大被抬入府内,众人皆以为那来自京城世族的少主君会忍不下去,可少主君竟对此一言未发。
在戚如穗即将饮完那盏凉茶之前,文溪出声劝道:“隔夜茶凉,小姐莫再喝了。”
戚如穗手中紧紧捏着茶杯,声音沙哑,语气听不出喜怒哀乐,“我知晓了,你下去吧。”
文溪离去后,戚如穗在原地独坐了许久,久到那碗姜汤已端回厨房温了两轮,她仍坐在原地未动。
想起男人离开前最后一眼,戚如穗心中一痛。
何镜似乎真的很厌恶她,多一眼都不愿再看。
怎么可能呢,事情绝非文溪所说,只因何镜生了男孩便失去宠爱。
戚如穗茫然的眨了下眼睛,她早就暗自发誓过,若有机会娶到何镜,她定会宠爱他一辈子,不让他受一丝委屈。
天色逐渐亮起,戚府的下人们早起了身,此刻都忙着手里的活,他们撑着油纸伞从何镜父子身旁匆匆而过,却无一人停下向他这位少主君问好,只当看不见一样。
何镜早习惯了,他甚至觉得如此最好。
只是路过厨房时,厨娘的小女儿正在外面踩水坑玩,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在戚怜刚路过她身旁时,女孩一脚踩下去,带着脏泥的雨水溅到男孩衣角。
这是爹爹给他新洗的衣裳,戚怜看着衣角处的污渍,回头看向女孩,却正看见女孩悄悄朝他做了个鬼脸。
小插曲只发生在瞬间,甚至没引起何镜的注意,戚怜小手紧紧攥起,可他却没有告诉爹爹。
爹爹已经很累了,他不想爹爹再分心担忧他。
何镜牵着戚怜回到院子时,屋外雨势比方才大了一倍,他将油纸伞与那碎裂的艾草柱放在屋角,又拿来干帕子擦去怜儿身上雨水。
男孩白嫩的小脸上两个蚊子包肿的突兀,看起来似比早上更大了些,何镜眉头轻蹙,他将药膏点在指尖,温开后才轻轻涂在怜儿脸上。
“疼不疼?”
“不疼。”男孩乖巧摇摇头。
随着药膏涂抹,那痒意很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逐渐袭来的困意,小孩子正是觉多的年纪,戚怜昨夜被蚊子折腾的一夜没怎么睡过,此时身上不痒了,倒是逐渐开始犯困。
“困了便睡一会,爹爹给你做饭去。”
爹爹的声音依旧温柔,怜儿摇摇头,只说自己不困。
他看着爹爹将积满水的木盆倒在屋外,自己则揉了揉眼睛强打精神,转身去屋角拾起块抹布,蹲下身子安静擦着地上水渍。
何镜回屋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男孩看起来十分乖巧,乖巧的惹人心疼。
四五岁正是爱玩乐的年纪,旁的孩子这个年岁不是在庭院扑蝶,便是在河边嬉闹,而怜儿早早便学会洗衣做饭,小小年纪便同大人一般懂事。
想起方才戚如穗戏弄的话语,何镜心间逐渐被苦涩侵染,分明是夏季,他却感觉冷的心寒。
他努力忘记方才见到戚如穗的那一眼,只觉自己显得十分可笑。
其实方才那一眼,何镜是有一丝恍惚的。
那是这几年来,戚如穗看向他的神情中第一次不那么冷漠,甚至……他有一瞬间仿佛忆起了七年前。
然而女人接下来的话令他一瞬清醒起来,也对,戚如穗从来都未在意过怜儿,否则又怎会说出那般不堪言语。
他并不在意戚如穗对自己如何,他只是替怜儿觉得委屈。
作者有话要说:戚如穗:茫然、震惊、开始后悔
追夫之路要逐渐开启啦,这本的节奏会稍微慢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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