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传来微凉的风。
常洵的黑色短发微微动了动,他有些茫然地歪了歪头,黑色的眸子透亮而又混沌,迷茫在他的脸上浮现,将对着霍齐雅和林安安的那些敌意都压了下去。
霍齐雅仍旧单膝跪地,虔诚而又坚定地看着宿长风。
坐在台阶上的林安安轻轻地笑了笑,常洵下意识循声望去,只看到了她诡异的面容上带着的一滴泪。
在这样震惊的心情中,常洵居然不自觉地怔了怔。
他听到林安安略带沙哑的声音:“部长,他们都说你是人类和星兽的救世主啊……可笑。”
她的声音完全不似以往那么清脆,还带着一些嘲讽。
常洵听着她再度哼起了情报部的歌,转头看向宿长风。
宿长风神情莫测。
或许他比常洵还要来的震惊,甚至是有些难以接受。他双唇微微颤抖着,金色的眸子中波涛汹涌。
过了半晌,宿长风才颤颤巍巍地开口道:“你们在……说什么?”
“您一点都不知情吗?我的王。”霍齐雅笑着,“我们在黑暗中诞生,无父无母,低级听从高级的号令。而您……就是至高的存在。”
她说完,低下头,像是不可抑制自己的喜悦一般大声笑了起来。
“对了,”她笑了片刻,突然停了下来,“还差一步,我们就胜利了……”
【洵洵,她可能不是在骗你们……宿长风现在的血液里,生命力量正在逐步减少,这和我们事先预测的宿长风成年特征截然相反。】
常洵没有回应小六。
他不想听霍齐雅的任何言语,但是他清楚,霍齐雅也许……真的没有在撒谎。
他亲眼看到了宿长风身上那一圈正在变黑的毛发。
常洵浑身发凉,他猛地一拉宿长风的手臂,将宿长风往后拉了几步,这才在宿长风的耳边快速道:“她说什么我们不能听!这些话可能都是用来拖延时间的,现在霍齐雅控制着启明星外的‘噬’,我们先——”
宿长风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的力道很重,重到他的手背都微微发红,常洵甚至能感受到宿长风手臂在微微颤动。
“常洵,”宿长风目光仍旧附着在跪着的霍齐雅身上,他声音有些发虚,双唇渐渐失去血色,“不,我觉得她说的未必不是真的……常洵……”
他又喊了一遍常洵的名字:“我想要吞噬你、想要吞噬脚下的一切……”
似乎是想让常洵不那么紧张,他艰难地扯起嘴角,自己紧张地对常洵笑了笑:“我能感受到所有‘噬’的方位,我一直认为这是我成年之后获得的能力,但这或许……是‘噬’这个族群的特征。”
常洵不说话了。
他目光一凝,精神力突然翻江倒海一般地朝着霍齐雅而去——不论如何,霍齐雅必须死。
时隔三万年,常洵第一次用着自己的身体,全力以赴,只是为了将跪在宿长风面前的霍齐雅挫骨扬灰。
天穹之上激战正浓,常洵那浩瀚如海的精神力却只凝结成了一束,带着不可挡的气势,毫不犹豫地朝着霍齐雅的心口而去。
可就在他的精神力即将穿透霍齐雅的胸口那一刻,霍齐雅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得意。
下一瞬,霍齐雅突然消失在了常洵和宿长风的眼前,只留下一件衣物落在了草地上。
一道黑烟蔓延而出,这道黑气无质无形,常洵刚反应过来,精神力一转拦在黑烟的面前,却完全没有任何作用。
电光火石间,黑烟迅速地缠绕在了宿长风的身上。
【怎么回事!我根本拦不住这团黑气!】常洵心下发急。
小六的语气很是惊讶:【这似乎是霍齐雅的自我献祭……我们都错了,霍齐雅不是“噬”的王,她只是王的养分。……宿长风才是。】
黑烟萦绕在宿长风的身侧,宿长风似乎突然有些体力不支,猛地一倒,竟是跪坐到了地上。
“长风!!!”常洵连宿长风身周的黑烟都不顾了,下意识便凑上前去,“你怎么样?”
宿长风没有说话。
他身侧的黑烟根本没有影响到常洵,似乎带着什么奇特的属性一般,居然一点一点地融入到宿长风的身体当中。
宿长风眉头紧皱,那双总是带着灿灿星光的金色眸子渐渐黯淡,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眼眸中生根发芽一般,黑色自中心缓缓而出,侵占了他的眸子。
他的眼神晦涩异常,像是突然上了漆一般。
常洵晃了晃他,语气是难以见到的慌乱:“宿长风?你怎么了?”
他询问的对象却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眉头紧皱,似乎在挣扎着什么。
常洵又喊了几声,宿长风仍旧毫无反应,就连小六也给不了任何帮助。
他用自己的精神力包裹着宿长风,想让自己的精神力波同对方的交织在一起。可精神力波柔和地碰撞,宿长风的意识却不知飘荡到了哪里。
围绕启明星外侧的“噬”越发疯狂了。
号召着它们的霍齐雅已经献祭了自己,可它们却好像感受到了更强的召唤一般,汹涌地朝着常洵所在的地方奔来。
远古巨龟和斑澜虎庞大的身躯在炮火中游走,遮天蔽日。
枯黄的草叶在诡异的狂风中飞起,风撩动常洵的衣摆,路灯摇摇欲坠,光影闪动。
林安安坐在不远处老旧居民楼的台阶上,暗尘迷晃了她的双眼,她微眯着眼睛,疲倦地抬起头,不高不低地哼唱着情报部的战歌。
歌声如黑暗中蔓延而来的触手一般,一点一点辗转而出。
【小六……】常洵紧紧地握紧宿长风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
【洵洵,】在这样一个紧急的情况下,小六的语气却没有丝毫急促,而是平日里最常听见的平稳机械音,【我们对“噬”这个种族一无所知,霍齐雅的献祭已经成功了,宿长风的血液渐渐从外到内开始转变,我也计算不出任何不伤害宿长风的方法。】
小六每说一个字,常洵内心的慌乱就越压不住。
他盯着宿长风,握着宿长风的手越来越紧,精神力在周围飘荡,就是无法进入宿长风的身体和脑海中。
“宿长风,你——”
宿长风突然回握了他一下。
这一瞬间,常洵只当他恢复了意识,脸上的信息表情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展现,宿长风断断续续而又有些含糊不清的话语就让他血色尽失。
“快……”这人的声音很是沙哑,比天际那无边无尽的黑暗还要来得不可捉摸,“常洵,快……杀了我。”
林安安的歌声仍旧在耳畔响起,常洵深吸了一口气,他这么多年的阅历和经验让他能够维持最后的平静。
他说:“你在说什么?”
远处的高空中,远古巨龟一声巨吼,撕碎了体型巨大的高级“噬”的身体。黑色的血液自天空洒落,不知落到了何处。
风越来越大,将路边的老旧灯光吹得摇摇欲坠,玻璃灯罩被吹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在地上滚了几个来回,又被已经十分强烈的狂风吹向远处。
一盏掉落的路灯被吹到林安安脚下的阶梯旁,发出清脆的一声“哐”,随即在她的脚下碎成了一片残渣。
林安安站了起来。
她对脚下的残渣视若无睹,就那样穿着情报部当初人手一双的军靴,踩过一片又一片的玻璃残渣。
残渣完全被碾碎的声音在这样的激战中毫无波动,她一步一步,面无表情地走向常洵和宿长风。
她仍旧微张着嘴,轻声地哼唱着情报部的战歌。
当年宿长风刚刚接任部长,星辰公会的军旗在星舰上缓缓升起,带起一阵飘渺歌声。孟轩曾经站在她的身后,眼带笑意,推了她一把。
说了什么来着?
——“快上去接受军衔吧,你可是技术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组长呢!”
林安安的歌声戛然而止。
她的军靴两侧还挂着些许的玻璃残渣,狂风将她披散下来的酒红色头发吹得凌乱非常,甚至挡住了她大半个脸颊。
常洵只是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复又重新将目光移回了宿长风的身上,仍旧拼命用着全身的力量与精神力,想要和宿长风体内的“噬”的力量展开拉锯。
“它们诞生在宇宙中心,没有起源,没有由头。”林安安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中体型不一的“噬”,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地飘入常洵的耳中。
她似乎完全没有任何的敌意,只是站在哪里,看上去有些虚弱,并不打算出手。
常洵又听到她说:“我已经不算个人了,从小时候那一次心梗发作,霍齐雅将她的血液融入我的身体开始……”
她蹲了下来,正巧撞上常洵转过来的目光。
她笑了笑:“这么多年,每一次的身体检查、每一次的能量探测,我都小心翼翼,生怕暴露。萨里要塞杀了乔伊斯的时候,我其实没有想过什么,因为我早就算不上是人类了。
“我以为我杀孟轩的时候也会是一样的感觉……不过这次,我的以为好像错了。
“霍齐雅刚才问我,事情结束以后,我有什么打算。可我已经没有以后了,如果孟轩没有死,或许我还会思考这个问题。”
她自顾自地说着话,常洵双眸微敛,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
或许……不论是常洵还是宿长风,他们都不曾真的明白过林安安心中的想法。
常洵的喉咙动了动,在这样一个黑茫茫的天穹下,狂风不歇,他终于对林安安开口了:“我以为,你选择的是一条你十分清楚的道路。”
林安安不假思索地回道:“我也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孟轩死的那天。
永生花掉落在地,花瓣散落,戒指自花苞中滚出。
她那停搏许久的心脏突然抽了一下。
“我现在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立场,我又算是什么东西了。”说到“东西”的时候,她满意地笑了笑,似乎十分满意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常洵,浮屠……或者说碧落天的执掌者大人、星主大人……”
“你有过这样的迷茫吗?应该是没有的吧,你这样的人,一开始就站在了所有生命的最顶端,所有人都对你毕恭毕敬,对你展现出这世间最大的善意。你知道被舍弃的感觉吗?我那时候还那么小,看着所有人就那样从我身边走过,明明只需要一个人停下……”
“一个人就可以,只要有一个人……”她不断重复着。
常洵有些听不懂林安安的话,他看了一眼这个曾经被他当作最好的朋友的女人,再度将注意力放回宿长风的身上。
小六突然开口了:【洵洵,我一直保存着激活主系统通道的那个坐标。】
常洵一怔:【小六……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主系统早就放弃了这片宇宙。
在今天之前,常洵一直以为,他和宿长风是这片宇宙留给自己的最后一线生机。
如今看来,或许就连他和宿长风之间的精神力匹配,都不过是这个宇宙的自我修补而已。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洵洵,我学会的不仅仅是自私。连接上主系统,或许我会因为私藏乔伊斯的灵魂被格式化,但是起码你不会出事。】
【但也只是我不会出事!!】像是紧绷着的弦突然被割断了,他的声音有些抖,【现在激活,主系统只会把我们两个接回去,然后彻底关闭这个宇宙!!!】
宿长风会死,远古巨龟会死,这片宇宙所有的生命体都会在“噬”的扩张下,一个个被吞噬殆尽。
最后,这片星空只剩下一片黑暗。
“噬”们失去了别的生命,它们也会在最后自相残杀,把这个世界带向虚无。
【小六,我想在这里有一个家的。我曾经想过再也不回去的……】
宿长风似乎在理智与本能的撕扯中暂时获得了上风,他迷茫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清明,可是嗓音仍旧浑浊异常。
“常洵……”
常洵立刻举目看向他,与他那带着些许混乱的目光撞上。
宿长风沙哑的声音缓慢穿透常洵的耳膜:“不要再尝试了,我、我清楚我的状、状况……”
常洵下意识便要开口,宿长风却突然抬起手,碰了碰他的双唇。
“嘘,你听我说完。”
他的声音一会重一会轻,像是在和体内的“噬”的本能进行挣扎一般。
“你杀了我,知道吗?你必须要杀了我……我的、我的血液,现在只有心脏那、那里,没有‘噬’的血液了。”宿长风重重地喘了口气,在林安安那不知说着些什么的、疯魔一般的喃喃自语声中,再度冷静异常地开口,“霍齐雅没有骗我们……我已经全都知道了——”
他突然停下了。
那双金色的眸子已经完全被染成了墨色,方才目光中最后的清明再度被撕扯了个干净。
一股攻击性十足的精神力波自他的脑海中扩散开来,同常洵的精神力碰撞在了一起。
没有丝毫的留守。
常洵闷哼一声,只觉得脑子有些浑浑噩噩的,正待收敛心神准备与宿长风再次拉锯,宿长风的精神力波却被收了回去。
这人眼神挣扎,眉头紧皱,脸上满是纠结。
“居然能坚持这么久啊……”常洵又听到了林安安的声音。
他转头望去,林安安已经坐在了一旁,盘着腿,歪着头看着他们,淡淡地说:“别试了,宿长风本来就是‘噬’天生的王。一明一暗,‘噬’的族群从来就只有一个王,霍齐雅的诞生,从来都是为了这一刻的献祭。
“它们的王幼年时期金发金眸,血液的力量与自己的族群相生相克,直到渡过了成长过渡期,才会真正成为这片宇宙中最强的一只‘噬’。发.情只是成长过渡期的第一步,霍齐雅的献祭才是最后的推手。他现在已经完全成年了,等到幼年时期那些没有用的意识彻底消散……”
林安安顿了一下,她拿起自己的一撮头发把玩了起来:“他会忘记一切,只记得自己的本能和族群。这片天地的‘噬’都会听从他的命令,把你、把他们、把我……全都一个个撕碎。”
常洵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在心中与小六尝试找出别的路。
林安安嘴角勾了勾:“但是嘛,霍齐雅也和我说过,这世间所有的东西都有弱点,宿长风的弱点就是他的幼年时期。这段时期让他免于被人类和星兽发现身份,甚至被当成救世主一般地供起来,宇宙本身也完全对他的成长毫无知觉,但是却也给他留下了最后的弱点。”
她从自己的兜里拿出了一把轻巧的军刀。
军刀并不是情报部发给成员的作战兵器,刀鞘还是淡酒红色的,上面似乎刻着林安安的名字,一看就是一把精心打造的军刀。
那日情报部的星舰甲板上,喝醉的孟轩似乎说过——他曾经在星辰学院的毕业典礼上,送过林安安一把防身的军刀。
宿长风挣扎的神情和林安安无所谓的神情交织在一起闯入他的脑海中,常洵一瞬间头脑有些空白。
他反应了一下,这才晦涩地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他并不认为林安安在骗他。
没有必要了。
这个局似乎从宿长风诞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即便他再强,他也不过是一个人罢了。
没有针对“噬”的方法,他也只能依靠暴力来撕碎“噬”的身体。
林安安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刻做多余的骗局了。
“我也不知道呀,”林安安轻轻一拔,将军刀从刀鞘中拿了出来,“我觉得自己已经不算是个人了,可是孟轩死了之后,我总是在恍惚间觉得,我似乎好像……还是一个‘人’。
“宿长风的幼年期是他最后的弱点,他心脏那最后一处承载着光明的地方不会消失,只要他的意志足够强大,他可以让心脏里的血液重新获得主导地位,将霍齐雅献祭造成的变化逆转。或者说……”
林安安举起军刀,在自己的面前假意轻巧地一划,做出一个捅穿的姿势。
刀锋在所剩无尽的灯光中闪烁寒芒,她说:“或者说,你可以用充满生命力的药剂捅穿宿长风的心脏……哦对,还有宿苍业那个老东西说的,引爆启明星,用启明星点燃整片星空,或许你们还可以继续保留那么千亿分之一的生命吧……”
她笑了起来。
可笑声并没有持续多久,她便骤然停了下来,举起了手中的小巧军刀。
常洵下意识便用精神力筑起了防护罩,可林安安手中刀锋一转……
——竟是划破了她自己的咽喉。
黑色的血水喷涌如注,染湿了她的衣裳,缓缓流入脚下的草地中。
血水流经之处,本就有些枯黄的草地全然失去颜色,像是被注入了什么神奇的魔力一般,枯萎得无声无息。
常洵眨了眨眼。
他那漫长的生命旅程中,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
背叛了自己的种族,最终却又将霍齐雅对她的信任轻易抛弃。
——“他心脏那最后一处承载着光明的地方不会消失,只要他的意志足够强大,他可以让心脏里的血液重新获得主导地位,将霍齐雅献祭造成的变化逆转。或者说……”
——“或者说,你可以用充满生命力的药剂捅穿宿长风的心脏……哦对,还有宿苍业那个老东西说的,引爆启明星,用启明星点燃整片星空,或许你们还可以继续保留那么千亿分之一的生命吧……”
眼睁睁地看着林安安的皮肉迅速而又无声无息地脱落,连骨头都在风中散落,方才这两句话在他的脑海中飘荡。
不论是从小六对语气和情感的分析、还是他自己的判断来看,林安安都没有在说谎。
他看向宿长风的胸膛。
这里,是宿长风最后的光明。
宿长风似乎再次将理智从本能中拉回了那么一点,他猛地抬起手,将常洵的手掌放到自己的胸膛上。
“就是这里……你必须杀了我……”
他似乎挣扎得厉害,话还未说完,一滴血便从他已经变成墨色的眼眸中滑落。
血液是黑色的。
与此同时,小六经过剩下的内存和计算能力得出的所有方案在常洵的脑海中响起。
【洵洵,我可以现在激活主系统留下的最后痕迹,将我们两个抽离出这个世界,甚至还可以将‘噬’的基因样本和族群模式这些信息带回主系统世界,给其他有可能收到荼毒的世界带来样本,这是从主系统的利益角度得出的最佳方案。】
【另一种选择是,宿苍业手中有之前用宿长风幼年时期的血液制作的药剂,将它注入宿长风的心脏,生命能量和吞噬能量会自我消亡,宿长风会死亡,“噬”失去王者,你或许可以带领人类和星兽与剩下的那些群龙无首的“噬”一战。】
【还有最次的选择,联系宿苍业,让他现在引爆启明星,通过引爆启明星带动所有星系的自爆,带着星兽和人类与“噬”同归于尽,尽可能保护人类中的精英,留下生命的火种。】
天地之中,狂风怒吼,林安安的骨血在枯萎的草地上散落,淡酒红色的小军刀掉落其中,同霍齐雅的衣物融在了一起。
常洵眼眶有些干,沙石似乎进了他的眼睛,让他那乌黑透亮的眼眸泛出些许泪花。
天穹上的星兽和人类仍旧凝成一股,怀揣着对他的信任、对宿长风这位所谓的救世主的期望,满怀信心地战斗着。
星光被黑暗冲刷得暗淡异常,生命却被星光还要晦暗。
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随即缓缓凑上前,亲了亲宿长风那颤动的嘴角。
对方那混乱的眸子中顿时浮现清明,抬起手便将他往怀中一带,吻得毫不犹豫、吻得轻柔而又霸道。
这次的吻异常得快,不过浅尝辄止,宿长风便立刻推开了他。
“你该杀了我了……”
常洵笑了笑。
他抬眸,将四周的战场都看进眼中。
“这三种方案……我都不选。”
他笑着,微微直起身子,在黑色的血泊中,捡起了林安安那把淡酒红色的小军刀。
腐蚀性的血液对他这样强悍的身体并没有任何影响,黑血立刻染上他那骨节分明的手,血污附着在他的手掌上,却衬得他愈发坚毅。
他将刀锋靠近衣服的下摆,用力地擦试了一下。
【洵洵你要干什么?】
【小六,现在连接上主系统,你会因为违反规定被格式化的,乔伊斯的灵魂也会被强制驱散。我知道,你学会了自私,也学会了放弃,甚至因为你的自私耽误了我的一些事情。但我不想把你当作工具来看,自然也不会把你的自私当成耽误,这么多年,你本来就帮了我很多。】
小六突然觉得这样的常洵太过认真,它有些忐忑:【洵洵……】
【各个星系的星网内核都被林安安摧毁,星网失去了主控系统,现在已经完全瘫痪了,对吧?】
【啊,嗯……对的。】
【那你应该可以轻而易举地取代星网的主控系统吧?】
常洵轻描淡写地问出这个问题,作为智能系统,小六立刻明白了常洵的打算。
【你让我取代星网主控系统?那你呢?你怎么办?宿长风——】
【你把我送回主系统世界。】常洵将刀尖对准了自己,【你激发主系统留下的最后的痕迹,在激活的那一瞬间,把我的灵魂抛回去,你自己钻进星网里,这样主系统就管不了你了。】
【那宿长风呢?】
常洵的手动了动,刀尖离他的胸口又近了一分。
理智被本能越来越远的宿长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突然伸出手,使尽全力抓住常洵的手腕,不想让他的刀尖移动分毫。
常洵举目看去,宿长风眼角流出又一滴黑色的血泪,额头上青筋暴起,双手用尽全力抓着他。
这人努力摇了摇头:“不可以,你是要杀了我……”
不是将刀尖对准你自己。
常洵笑得更灿烂了一些。
此时宿长风全身的精力都放在了与本能的撕扯中,那看似用尽全力的抓根本拦不住常洵。
常洵轻轻地在宿长风的脸颊旁亲了一下。
随即,他凑到了宿长风的耳边,像是情人日常里的那些呢喃一样,轻声说:“你心脏那最后一处光明,只要你的意志够强,你可以将它变成你的助力,扭转你的情况的……”
宿长风陡然睁大了眼睛,拼命地摇头:“不……这太难了……你快杀了我……”
“不难的,宿长风,你无所不能。”
“还记得萨里要塞轰炸开始前我和你说过什么吗?我不会死,我不管怎么样都不会死,即便现在刀尖刺破了我的皮肤,穿透了我的心脏,我也不会死。”
“可是这片宇宙如果死了,我就再也回不来了。我不会死,这片宇宙却会死。”
“宿长风,你听着,你的理智能赢,这些‘噬’都会听从于你,只要你的理智赢了,这场潜伏了两万七千年的灾难就会彻底消弭,这片宇宙也不会死。”
“……那么,我就会回来。”
他说完,即便在宿长风权利的阻拦下,他的手仍旧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的胸口而去。
刀尖刺破皮肤,钝器穿透血肉的沉闷声响起。
许久未曾感受到疼痛,常洵闷哼了一声,抬起手,轻轻擦了擦宿长风脸颊两次的黑色血泪。
“我相信你可以的,你必须可以。只要你自己的战争胜利了,再也不会有伤亡。这片星空长亮,我就能回来,我们就会再见……”
这具身体的生命力量急速流逝着。
常洵大口地喘着气,温柔地看着宿长风。
这片宇宙若是被“噬”毁了,主系统最后的大门关闭,他就……
再也回不来了。
再也没有宿长风这个人,再也见不到小六了。
常洵的眼皮越来越重,闭上眼的那一刻,他的手轻柔地滑过宿长风的胸痛,感受到了那人有力的心跳声。
“可我相信你……你会想再见到我的。”
他最后看了一眼宿长风。
这人已经全然墨色的眼眸中,黑暗和阴狠在慢慢退去,淡淡的金色正在浮现。
【……正在激活最后连接点,请稍后。】
【激活成功,三秒后开启灵魂接引。】
【分系统获得权限,正在与宿主剥离……剥离成功。】
【洵洵,我在这里等你。】
……
行人匆匆。
碧蓝如洗的天空中,远方中心天体照射出柔和的仿日光,照射在地面的一座座高楼上,光影将路面分成了一块又一块的棱角分明的阴影与明亮。
飞行器在轨道上航行,机械鸟穿梭其中,洒下细小的露水。
朝阳升起,自“噬”的灾难退去,后星际时代又度过了整整一个年头。
远方,星辰公会驻地大楼中,突然传扬出了悠扬的歌声。
——“愿星空长亮,愿烟火璀璨,鲜血浇灌天穹……”
那是星辰公会统治下,传承了几千年的星空之歌,歌声醇厚悠然,带着和平、沉重与……些许的肃穆。
歌声一起,航行在半空中的飞行器突然停了一下,随即整齐划一地朝着最近的降落点开去。
路边,愈来愈多穿着黑色西装的人缓慢地走在路上,怀中抱着一束又一束象征着悼念的白色永生花。
他们不约而同地同时朝着星辰公会驻地大楼左侧的一处广场走去。
宿长风已然到了广场上。
在启明星现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年代,各大组织与部门林立的大楼之中,这个广场仿佛一个格格不入的存在一般,在一片高楼中格外明显。
黑色的石碑整整齐齐地树立在广场上,金色的漆涂抹在雕刻好的名字上,在日光的映射下闪着淡淡金光。
宿长风手中捧着一束巨大的白色永生花,花香萦绕在他的身侧,他一步又一步缓慢地走向立在碑林中央的一块格外突出的大石碑。
这块石碑比身边的石碑还要大上两倍有余,上面的名字都比其他黑色石碑上的名字大一些。
宿长风来得早,这块最大的黑色石碑前只有零零散散的几束白色永生花,似乎是前几日他人来悼念的时候放下的。
他寻了一处空地,轻轻地将手中的白色永生花放了下来。
微风清清吹拂而过,花香随风而出,更是浓郁了一些。
宿长风抬眸,看向石碑上的一个名字。
——[就义于雪莱星系。情报部行政秘书兼副部长,孟轩。]
“一年了,”宿长风鼻头有些发酸,“我好久……都没和别人说过什么真心话了。”
他与身为“噬”的本能的拉扯中,他的理智在常洵死去的那一刻取得了胜利。
常洵冰凉的身体唤醒了他的思维和感情,让他最终停在了悬崖边上,不曾迈动一步。
千千万万的“噬”在他的命令下自我消亡,将光明还给了这片星空。
灿灿星光中,唯有他这么一只“噬”了。
他伸出手,在孟轩的名字上摸了摸。
“老孟,常洵答应过我的,只要我能让这片宇宙不死,他就会回来。可是一年了……他会不会是骗我的?”
不是一分钟、一个小时、一天、一个月。
是整整一年的光阴。
人类和星兽都在这一年的时间中渐渐恢复元气,星网也在小六的操控下迅速恢复运转。
一切都如同灾难爆发前那样,和平而又安宁,唯有这片碑林里的名字还有远方传来的悼念歌声,提醒着所有人曾经发生的过往。
这么久。
上一次常洵和他说“我不会死”,他不过等待了几天,便相思如狂。
可是现在,他等了一年。
远古巨龟告诉他,星主大人无所不能。
就连存在于星网中的小六也主动暴露了它的存在,告知了他一切常洵的曾经。
可是宿长风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他如果是骗我的,那他可真是太聪明了。这么天衣无缝的骗局……”
他手上的个人终端震了震。
宿长风还没有点开看,一个聊天窗口就弹了出来。
——“小六说,它的洵洵不会骗你的。”
宿长风会心一笑,在聊天窗口上迅速地打了一串字。
“乔伊斯?小六怎么让你来传话,不是说你的灵魂很脆弱,不能一直暴露出来吗?”
“是好消息,小六说这片空间有些不稳定,似乎有外力介入,它现在正在用星网的力量尝试核查一下。”
“外力?”宿长风眼神一亮,“常洵……”
“所以说他不会骗你的。”
永生花的花香似乎在这句话出现的一瞬间变得更为浓郁了一些。
宿长风嘴角勾了勾,抬起手,还想在输入框里说点什么。
后方突然传来一声清冽的喊叫:“宿议长!”
嗓音如清泉般细腻透亮,带着不疾不徐的清澈,是他熟悉的声线。
宿长风猛地瞪大了眼睛,骤然回首望去。
青年长发垂落,披散在肩头,墨黑墨黑的发梢碰触到了地面的草地上,随着微风轻轻摇摆着。一身黑衣是这片星空从没见过的款式,仿佛不存在这个世界一般。
那双他日思夜想的面容露出了笑颜,黑眸中浸染着挥之不去的笑意。
只见常洵歪了歪头,眉眼微弯地看着他,薄唇微启:“一年时间,没想到我们情报部说一不二的宿大部长都升职成宿大议长了,星辰公会呼风唤雨的感觉一定很好吧?”
他边说着,轻轻地迈动脚步朝着宿长风走来。
风更大了一些。
常洵的头发在风中飞扬,几根发丝飞到了他的脸颊上。
他笑出了声:“噢,这可是我真正的身体。我这身体在主系统世界睡了太久了,头发没有打理过,这回可又要——”
“我来帮你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