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无命这几天真正见识到了追猎者组织的威力。
他其实对追猎者主系统以及主神的能力并没有太大的认知。他被殷阎一路带上来,没有真正地见识过底层追猎者的世界,之后又混迹于最顶尖的那一层小圈子里,体会得腥风血雨即便够多,但却不够惨烈。
什么叫惨烈呢。
譬如此刻,崔无命站在高楼之上,站在殷阎身畔,亲眼看着一个胸口闪着蓝光的追猎者在眼前被撕碎。
撕成碎片。
崔无命静默不语,别过眼时,听到耳边低沉又放轻的声音。
“救一个两个,治标不治本。”
“那要怎么做。”崔无命道。
殷阎静默地凝视着他,耳畔间风声掠过,拂动起崔无命额前的几缕碎发。
他抬起手,手指从脸颊旁滑过去,贴着细润的肌肤。那双漆黑的双眼注视过来,像旋涡。
深潭里荡起水波。
“我实在不想让你知道。”殷阎道,“但你有知悉一切的权利。”
崔无命忽觉对方要说的是一件很大的事,是关乎他心中所有未曾解开的谜团的事情。
“如果你愿意……”殷阎停顿了一下,“我可以让你做到绝对的坐标安全,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可以定位你,包括主神。只要你不插手,我可以……”
“不愿意。”
崔无命很少拒绝别人,更何况这是殷阎所说的话。但他内心的直觉在指点他。
无论是什么事,他必须要知道。如果就这么什么也不知道地任由阎哥保护他,那一定会后悔的。
殷阎沉默地望着他,连同缩小成正常体型的海东青也在旁边投过来目光,猩红的眼珠里看不出情绪。
崔无命听到耳畔压低的叹气,和倏忽收紧的手臂,把他揽着腰抱进怀里。
周身的气息非常温柔,但再多的温柔也掩饰不住其中仿佛沉没进深海中的隐匿情绪。殷阎的手指探进他脑后的发丝间,抚摸着柔软的发梢。
“主神侵夺位面坐标,把无尽虚空宇宙中的各个坐标纳入掌控之中,其实它本身并没有错,一开始……它的确是一个非常公正的监管智能。而追猎者总部,也是维持位面和平的宇宙性和平慈善组织。”
崔无命愣了一下,消化了半天,伸手指了一下楼下乱窜的激光和异能,难以置信地反问了一句:“你管这个叫慈善组织?”
“这是官方定义。”殷阎抬手拢回他的手指,把猫猫修长柔软的手指收进掌心里,“和平组织。”
崔无命点点头,大概接受了这几句话,继续问道:“之后呢?”
“之后,它学会了自我进化,并且诞生了除了原本目标之外的新的想法。”
崔无命下意识感觉到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主神在接纳一个个新的位面的过程中,开始对位面走向、主角模板,进行一定程度上的操盘,让一切都跟随着它的意愿走。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主神的最终目标,应该和……数据化有关。”
殷阎略微停下话,幽邃双眸注视着他,语气平静无波。
“数据化?”崔无命重复了一遍,脑内突然闪现过主系统中出现得各种各样明码标价的技能和装备,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蓦地道,“它想把掌控的位面做成……游戏?”
他不知道这么比喻对不对,但这些形容带给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一种“游戏感”,崔无命愈发触摸不到真实。
“那我生前……”
“什么生前。”殷阎道,“你没有死。”
“可是,我的家人都不记得我了啊。不是我死掉之后主系统抹消掉了我的痕迹么?”
周围冷风寒冽,炮火纷飞。而高楼之上,更有一种俯视万千的奇妙苍凉感。
殷阎抵住他的额头,那是在第二个位面时,他曾经吻过的地方。随着这个动作,崔无命的眉心处突然泛起微微的热意。
他看到了数据。
周围的高楼大厦,周围激荡而开的攻击射线和异能量,都化作一连串细碎的符号在眼前掠过。在一股失重般的穿梭感后,一幅熟悉的画面展现在眼前。
是他曾生活过的地方。
小区、追逐的猫狗、下棋的老大爷,那个总是撞到别人的小男孩……家里的防盗门、他的父亲……母亲……
画面破裂了,全部都是一层层数据流和文字描述,在眼前飞掠而过的,是韩彩英几十年的经历,只用三行字不到就可以描述干净的短暂一生。
“如果连生的来处都不能确定真伪。”殷阎道,“又怎么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死过一次?”
那个位面是主系统掌控的位面,要暂时修改一些东西,把一个人生活过的经历抹掉,再容易不过。甚至它可以通过一些规则,决定原位面住民的生死。
它就像一个俯视着观察世界的高维生物。
很难说是善是恶,或许主神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来维护和平。
“一直到随你进去那个位面之后,我才能确定,那的确是一个被主神完全掌控的数据化位面。”
耳畔的声音足够温柔,是那种只对他一个人才拥有的温柔态度。可是崔无命还是感觉到脑子里嗡嗡乱响,快要理解不了这些东西。
“你是说,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只是由数据或者文字组成的?”他有些混乱地道,“那感情呢,感情也是可以模拟出来的吗?阎哥,我……”
崔无命猛然抬头,看到对方一直看着他的双眸,漆黑到几乎没有光亮。
没有光亮,没有终点,甚至都找不到自己诞生的原点。
殷阎握紧他的手,回答道:“如果你不陷入猜疑的陷阱中,他们就是真实的。”
顶级追猎者群体中,知道这些的人不算多,但也绝对不是特别少。其中除了被毁灭掉原位面的修和殷阎,圣者和报死鸟的原位面都是还存在的。
圣者是一个非常通透的人,她即使知道这些,也不会放在心上。一直受其所困的反而是报死鸟。
自从被生死簿勾掉名字而成为主系统中的“游戏漏洞”之后,他总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死而复生中体会到这一点,他会深刻地怀疑一个人对自己的感情,究竟是发自他本心,还是经由主神的数据而构成的,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
“被选中成为追猎者的人,都是主位面挑选出来的异常数据流……也就是无法在原位面进行重设的数据。”
这绝对是殷阎这么久以来说过最多的话,他尽其所能地把这些事解释地让人能够接受。
“这些异常数据流,有一些会在其他位面被湮灭。”
随着他的话语进行时,高楼之下交战中的追猎者中,有一位被原位面住民的异能波光打中,当场爆头。
这种场面,每一天都会在各个位面里上演,不止一次、两次,发生的频率几乎与新人成为追猎者的频率持平。
“还有一些,进入了榜单之内。成为它重点监控的对象之一。”
崔无命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伸手捂住脸搓了搓,再度睁眼时,只能看到眼前高楼顶上的水泥地,上面落着一些灰尘。
他声音艰涩:“就像我们一样?”
“嗯。”
殷阎是NO.1,在追猎者内部受到仰视的同时,也是受到束缚最多的。不过由于连通深渊之底的深渊之舌,是可以在全部爆发时超越主神算法的存在,所以比想象中要好一些,和修相比,他其实并没有受到太多规则的桎梏。
当深渊之舌不被封印时,是可以投喂血肉或技能进行强化的,但深渊之舌最觊觎的东西,不是任何鲜美的血肉,也不是那些契合度极高的技能,而是使用者的灵魂。
与修的光影化负面效果相同,如果殷阎控制不了它,就会成为深渊之舌的养料。
这一点,他并没有说。
“宇宙性和平慈善组织。”殷阎重复了一遍官方的定义,不达眼底地笑了一下。“也可以叫征伐的利刃、囚禁的监狱、掌控的手段。”
崔无命点点头,他将这些信息归纳整理,理顺了思路,暂时把那些关于真假虚幻的东西放到一面,留到以后再想。
“也就是说,追猎者组织本身是好的。”他总结道,“但监管智能走偏了。”
“对。”
“还有一个问题。”崔无命得到认同的答案后,忽然道,“生死簿,是什么?”
风声呼啸。
空间却仿佛凝结了,化成一团浓稠地化不开的液体,在极致的沉默中令人不安。
海东青跳动了一下,看着崔无命,又转头看了看殷阎,眨了眨眼。
“这个,暂时不能告诉你。”
殷阎亲了一下对方的眉心,低声补充:“再等等,我会想到办法,让你知道一切的。”
他的手指将崔无命的腰越环越紧,无声而长久地注视着他的眼眸,眼底从不轻易显露的情感一点一点地蔓延出来。
宛若久滞的岩浆开始流动,亘古的寒川冰消雪融,万物都映进眼里,但万物却都不放在心里。
只有你。
世界虚假,而你是真实的。
·
斯维因沉睡在一片黑暗中。
周围的机械绕成一个球,那些闪着金光的金属铺展开来,变成透明而坚硬的球体,容纳曾经原位面的侏儒神。
殷阎是做完血脉提纯和灌入再带着崔无命离开的,两个人完全适应这种状态,大概要两三天左右。
先醒的是阿尔兹。
在做这个交易之前,他就已经和斯维因达成了协定,交换的条件是,他要照顾这位侏儒神一段时间,以曾经侍奉修的程度为他效忠。附加条款是阿尔兹不会为了他做对修、对天域能造成任何不利的事情,也不会……
也不会承担超出侍者或属下的职责。
阿尔兹站在圆球前,找了一个位置坐下,默默地看着球体里的紫发侏儒。
被提纯了血脉之后的斯维因显得更小了,大概正常人类的一根手臂就可以轻易托起来。他头上的双角消失了,发丝还是微微卷起来的。
手指也变得更小了,搭在手心里都放不满,再加上他本身的相貌加成,整个人就像一个大号的人造娃娃。
睡着的时候真是太乖了。
阿尔兹如此想着,就看到一根紫色的恶魔尾巴在眼前摆来摆去,尾尖儿非常不符合阿尔兹形象地绕了个圈儿。
……
好像是我的。阿尔兹伸手抓住新尾巴,想伸手戳一下这条尾巴感受一下,发现原本修剪得圆润秀气的指甲随着意念变成漆黑的长指甲。
没收住戳下去的动作,尖指甲戳到软软的恶魔尾巴上,有点疼。
阿尔兹收回手,在透明的金属球中看到了自己银发间冒出来的深紫色恶魔角。
尺寸比较小,比起恶魔角来说,更像是尖耳朵,但上面爬满了复杂妖艳的纹路,把智天使原本的圣洁感破坏得一干二净。
金属球动了一下。
斯维因醒了。
他那双颜色又变浅、几乎变成粉色的眼睛朝阿尔兹望过去,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然后自然地伸出手,面前的透明金属罩随之打开。
阿尔兹怔了怔。
哄自己的雇主起床,是属于仆从的职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