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其野在不远处的圆凳上坐下,一开始并不接话。
“绝无怨言……”
狄其野重复牧廉最后说的四个字,平静地问:“那你的手抖什么?”
那把颤颤巍巍的朴刀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牧廉攥紧了手,羞于启齿,但最终还是答道:“我怕死……我不想死。”
他不是什么好人,他知道。
他越清醒,就越惭愧,越惭愧,就越害怕。
他的人生回忆在脑海中完整清晰地储存着,牧廉无从抵赖。
他清晰记得自己是怎样被高望掳走,怎样在鬼谷中如同氏族公子一般接受高望的教导,不仅是经义策论,还有医药农机,有些东西高望自己并不那么精通,他和韦碧臣也学得糊涂。
但十五岁中了牵机毒之后,那些记忆,尽管一样清晰,却显得有些陌生。就好像他在十五岁那时陷入了半梦半醒之间,直到近日才忽然被大棒敲醒,一醒来,就已是戴罪之身。
中毒后的十三年来,他不是完全糊涂,也不是完全清醒。若说自己所做的事都不是本心,那就是在狡辩;若说自己所做的事都是本心,那也不是事实。
或者说,在遇到狄其野之前,他即使感到痛苦和后悔,都还不明白高望那套教导有什么不对,也就无从觉醒,无从反抗。
引信是狄其野待他的态度。
是狄其野的平淡自然,没有厌恶,没有过分的怜悯,就好像他不是一个有着怪脸的怪物,而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正常人。
牧廉从那时起才隐约明白,自己其实是希望别人待自己好的。
所以他生平第一次反抗了师门,他给自己找了许多合乎高望教导的借口,尽管当时他并不觉得那些是借口,但他始终没有依照高望的教导去死,而是拼了命的,想到狄其野的身边去。
狄其野是火,并不属于他,却是照亮他的光。
故而,即使再惭愧,牧廉始终不许自己闭上眼,或者转移视线,他再羞愧,都迫使自己看着狄其野。
狄其野依然很平静。
跪在狄其野腿前的牧廉,他的脸已经能够做出表情,他还不能很好地控制,心里想什么,就立刻浮现到他的脸上来,以前是僵死的一张脸,现在,狄其野看着他一会儿难过,一会儿惭愧,一会儿伤心,一会儿简直像是要哭,跟看川剧变脸似的。
“那么恭喜你。”狄其野看着牧廉的眼睛,“你终于活成一个人了。”
牧廉拼命咬紧牙关,忍耐着,忍耐着,呼吸却还是潮了起来,再也忍不住,跪在狄其野腿前嚎啕大哭。
还在哭。
越哭越往前挪。
狄其野额角青筋直暴:“你要是敢把眼泪鼻涕蹭我衣服上,你别想活着出这个门!”
不敢往前挪了,但还在哭。
“……师父。”
“呜……师父。”
默不作声继续哭。
“……嗯。”
“呜呜呜呜呜”
*
张老给牧廉做了详尽的诊断,说牧廉余毒已清,能活多久,就看日后调养和照顾了。
姜延依然没有来,牧廉自己点了点头,恭敬一礼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牧廉谢过张御医。”
张老哈哈大笑:“牧大人,老夫觉着‘白胡子’听着也不错。”
牧廉还不能很好的控制表情,脸霎时烧得通红,倒把张老弄得感觉像是在欺负小孩。牧廉清清嗓子,重新道:“谢过张老。”
张老看着这个内里脱胎换骨般的牧廉,笑着摆摆手,自顾自侍弄药材去了。
“牧大人。”
牧廉刚跨出太医院的大门,就看到了等在门外的锦衣近卫副指挥使庄醉。
“跟我走一趟吧。”
这是在牧廉的意料之中,牧廉心底忐忑,对狄其野,他有着骨子里的依赖,也多少明白,狄其野对自己的属下终究是心软的,所以他敢在狄其野面前哭。
但这是顾烈,以冷静善谋著称的大楚帝王。
牧廉紧紧攥着手,跟着庄醉走进了未央宫的大书房。
这里和牧廉上次来时,没有任何改变,牧廉忍不住去想,姜延现在在做什么?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自己死之前,还能再见到姜延吗……不知道,所有答案都是不知道。
顾烈踏入书房,牧廉已经是跪着,此时伏身一拜:“陛下。”
“寡人着人整理天下藏书阁时,连带着,清理了清涧。”
顾烈缓缓开口。
“也就是你师父高望口中的鬼谷。”
牧廉垂首听着。
“近卫在鬼谷中撅出了十数具幼儿骸骨,还有九具家仆打扮的尸首,皆是中毒而亡。”
“你可知情?”
牧廉面露惊异,微微摇头:“微臣从未在清涧中见过其他幼儿,只有微臣与韦碧臣两个。家仆确实渐渐变少,高望说过,只要是耍滑偷懒的家仆,他都会赶出谷去……到微臣出谷时,只剩下一名老仆。微臣从未起过疑心。”
想必是因为高望自己渐渐老去,坏事做多了疑心病太重,生怕比他年轻力壮的家仆害他,所以将他们扼杀了。
“家仆伺候,锦衣玉食,他对你和韦碧臣,当真都不错,”顾烈不动声色道。
当初他与狄其野在清涧捡到顾昭,要给顾昭换一身衣物,狄其野去翻了屋子,找出来的孩童服饰,虽然样式老旧,却都是上好的料子,一般大户人家都穿不起的。
高望是一心要培养出能混进金堂玉马间的高徒,自然得下血本富养。
顾烈此言是为了谁,再明显不过。牧廉想到在山洞住了十年的狄其野,哪里敢辩驳,只得再度伏拜叩首。
顾烈再问:“有件事,寡人一直不是很明白,请右御史大人为寡人解惑。”
“罪臣愧不敢受!陛下想问何事,罪臣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牧廉诚惶诚恐地说。
“韦碧臣一生无子,”顾烈像是在边说边回想,指尖轻扣桌案,上了暗色朱漆的虎枫木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刚死时,近卫混入守灵院,验过正身,他的身体外部没有缺陷,内里肾脏有亏。”
“你们师门对此事也有严规?韦碧臣无妻克己,为何肾脏亏损如此严重?据你所知,高望本人,可有子嗣?”
斩草要除根,这种所谓的师门,必须不留一人。
牧廉白了脸。
随后,牧廉深深一拜,直起身来,面对顾烈回答:“高望对此事没有严规,他根本不提这些,罪臣曾无意中发现,高望是个天阉,此事,应当只有罪臣一人知道。”
顾烈学狄其野学了太多次,听到这么个说法,没忍住微微挑了挑眉。
这师门简直是天残配地缺,世上再找不到这么齐齐整整的三个疯子了。
“至于韦碧臣,”牧廉一顿,狠心坦言道,“他是真将高望当作父亲,他先来我后到,我又常被高望夸奖聪慧,他就将我当作抢走他父亲的敌人,对我怀恨在心。”
“我年幼气盛,也因为高望的偏爱沾沾自喜,动辄拿高望的夸奖挑衅他,久而久之,韦碧臣仗着长我三岁,总是教训我,挨了高望不少骂。”
“当时高望在教我们医毒,他其实并不精通,罪臣猜测是公子雳在种植药草、整理收藏毒物时,需要高望帮忙,所以他才明白一些医理药学。”
“那日,韦碧臣用石块砸破了我的额头,被高望勒令闭门思过。我等家仆送饭到他门前,在他的汤中加了蛛毒。”
“高望说过,此种蛛毒是南域传来,剧毒无比,若是触碰时不小心沾了手,也会中毒,使人生病。”
“我只是想让韦碧臣生病,让高望骂他蠢笨,骂他明明说过不可沾手却还是沾了手。但韦碧臣的肾脏坏了,不可饮酒,无法行男女之事。”
“所以,罪臣尝出牵机毒时,喝完了那碗汤。可是罪臣又还是怕死,喝完,又拼命想把汤吐出来。”
说到这里,牧廉对顾烈又是一拜:“罪臣悔恨将定国侯掳进山中,害他被困十年。罪臣那时疯傻,只将高望当作好人,以为将定国侯掳进山里做高望的徒弟是好事。”
可如果自己没有中牵机毒,牧廉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像韦碧臣那样成为高望鬼论坚定不移的信徒,即使害人,也没有半分愧疚。
这世间因果循环,牧廉也分不清到底什么因结了什么果,他只能把发生过的一切都认下,担起自己行为的后果。
顾烈手掌轻合,元宝应声而入,在牧廉面前,摆了一张低案,案上是一碗食物。
一半是煮过的几种野菜,一半是大块的煮熟的肉。
“寡人问了狄其野很多次,问他是怎么在鬼谷里活下来的,他不肯说,只说能把菜肉煮熟就饿不死。”
顾烈叹了口气。
“这是近卫从鬼谷里摘的野菜,打的野味。那时狄其野不满十岁,寡人特意吩咐让他们别打大只猎物,因为想着,狄其野当时也宰不动野鹿野猪这样的大兽。”
“都用清水煮的,不是什么好东西,”顾烈又扣了一下桌案,“寡人昨日吃过,难以下咽,但谁让狄其野吃这种东西吃了十年呢。”
顾烈站起来,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天色将晚,牧大人用完饭,自行回府吧。明日,也该回御史台做事了?”
牧廉泣不成声。
“谢陛下赐膳。罪臣残生,定为效忠陛下、效忠定国侯,竭尽心力,倾尽所能。”
顾烈没有再看不停磕头的人,走出了书房。
姜延那夜在宫门值宿,听近卫们闲聊,说右御史大人真是忠心,据说大病初愈,陛下特意在未央宫给他赐了膳,右御史大人出宫的时候,眼睛还红着呐。
姜延心里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