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扬越寻思那日牧廉的参奏,越觉得不大对头。
这想着想着,就把颜法古当年什么“红鸾星动”,什么“王后亲蚕”,什么“旺夫命”,都统统想起来了。
再往陛下和定国侯平日里相处的情形一对,醍醐灌顶。
丞相府的下人们就见丞相皱眉苦思了几日,忽然一抖,跳起来对着钦天监的方向破口怒骂:“假道士背时!”
然后姜扬就换了丞相官袍,匆匆往宫里赶。
虽然说什么还没想好,可这谏是必须要谏的,这是大楚帝王和定国侯!牧廉和姜延胡闹也就罢了,一个本就是异于常人,一个本就是断袖,牧廉那日都暗参了陛下一本,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就连牧廉都知道顾烈和狄其野搅在一起没好下场。
姜扬就算对狄其野再有好感,也绝对越不过顾烈去,而且长此以往影响的是他们两个,于公于私,都不妥当。
姜扬绝不愿意见到这两人分崩离析甚至影响朝政的那一日。
顾烈素来沉稳,姜扬从他少年时就看着他长大,从来没见过顾烈有离经叛道之举,顾烈永远是过分懂事的那一个。姜扬是万万没想到,顾烈一犯糊涂,就犯了个大的。
做人做事,有所为,有所不为,很多人一辈子都理不清的,顾烈从小就做得异常妥贴,怎么登基称帝了,还做出这种事来?
姜扬是想破了脑袋都想不通。
从丞相府到大楚王宫,姜扬是一边愁一边怨一边哀声一边叹气,结果到了王宫门口跟锦衣近卫一打听,陛下带着王子顾昭出宫了,去了城西。
姜扬听到顾昭的名字,心下稍许安慰,他知道顾烈是个相当难与他人亲近的人,而且一旦认准的人事就不会动摇。这幸亏是已经有了顾昭,才和狄其野搅在一块儿,否则,这大楚恐怕连个继承人都难有。
姜扬越想心越焦,对着锦衣近卫拱手挤了个笑脸:“事情紧急,需得立即面圣,还烦请小哥给我带个路。”
丞相大人这么客气,把当值的锦衣近卫唬得不轻,赶紧道了声“职责所在”,上了马车,给车夫指着路,也往城西去了。
*
京城最西端相对穷乱。
本来就是贫民聚居之地,因为地价便宜,也是外来小户行商落脚的优先之选,人口一杂,乱事就多,亏得顺天府知府和京卫总指挥都是能干人,虽然小打小闹不断,也没出过什么大岔子。
顾烈与顾昭站在大院角落,瞧着院内嬉戏的儿童。
“父、亲,这是?”
到了宫外微服私访,自然不该喊父王,顾昭喊不顺口,险些叫错。
这是一间极为宽敞的院子,两边是院墙,两边是大平屋。不是新房,应当是买下的,院子里有两棵老粗的银杏树,正值春日好时节,片片扇形的绿叶子漏下暖阳,风一吹呼啦啦地轻响。
院子里有大孩子带着小孩子嬉戏,一名瘦瘦的妇人在浆洗被褥,有几个大孩子在旁帮忙。
顾昭一路行来,还见到平屋里隔出的两间教房里,有孩子在女先生的教导下识字练字,有长工在修缮损坏的桌椅。
“你狄叔幼时流离失所,你也一样。故而仿效古人旧例的慈幼局,建了这所赡幼院。”顾烈早就有了这个计划,迁入京城前,就安排好了地方。
身为乞儿,顾昭明白此举意义重大,发自内心地侧身对顾烈一礼:“父亲慈爱。”
又问道:“收留可有条件?维持花销如何负担?何不推至地方?”
都是很不错的问题,所以顾烈笑了笑,才一一解答。
京城毕竟是大楚都城,不至于有太多弃孤遗婴,只要是未满十岁的,都尽力收下了。赡幼院生活毕竟清苦,不如在酒楼茶馆里给人跑腿,所以但凡大一些的孩子,想走也不会留下。
花销出自顾烈自己的私库。因为还有种种不足,所以也不好推至地方,是担忧成为敛财手段,好心办坏事,故而这方面还交由翰林院研究推敲,让那些才子们理出一套可行规则来,也算是考验这些新科庶吉士。
一举多得。
顾昭听得连连点头,主动道:“儿子也想尽一份心,不如将儿子今年的俸禄给赡幼院支使。”
顾烈原本扫了一眼来人,听闻此言,失笑道:“为何担忧赡幼院成敛财之地?就是因此。你一年俸禄够建多少赡幼院,回去找算术师父教你算算。若将赡幼院安顿得太好,不但无益,反而有害。你也回去仔细想想,写篇文章来。”
“是,父亲。”顾昭明白自己想当然了,连忙应道。
姜扬在一旁听着,心中是五味杂陈。
首先当然是觉得小王子未来可期,简直是和顾烈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懂事沉稳,怎不让姜扬老怀大慰。
其次就是欣慰天家父子相处得有敬有爱,亲情浓厚,这就更让姜扬心头一松,毕竟顾烈这些年连个家都没有,如今有个懂事儿子,实在是老天开眼。
这最后,姜扬难免又想到了狄其野。
姜扬催顾烈考虑人生大事催了那么多年,顾烈就是不开窍,一心扑在复楚大业上,突然有了亡妻幼子,就已经把姜扬惊过一次。后来顾烈登基了还不肯往后宫添人,成了天的沉迷政务,又让被颜法古吓过得姜扬担忧他认定亡妻再接受不了其他女子。
结果现在和定国侯搅在一起,简直是晴天霹雳。
姜扬日日都在政事堂待着,遇着急事要务也没少进未央宫,旁观下来,自然知道顾烈与狄其野相处得十分融洽,当时还欣慰过狄小哥终于不那么任性妄为了。
现在想来,真想骂自己是个瞎子。
相处得再和睦,定国侯都是个男人,还是个功高盖主的大功臣。
姜扬继续这么一想,不禁唏嘘,狄小哥真是除了雌雄不对,哪里都对。
于公,顾烈一心扑在政务上,狄小哥够聪明能干,不仅遇事能有个商量,狄小哥还几次直言劝诫,堪称是心有灵犀,君臣相得。
于私,顾烈极难与他人亲近,狄小哥也有过分爱洁孤高的毛病,可他俩已经在未央宫和睦同住了一年多,这里头必然有感情在。
但凡狄小哥有个一模一样的姐妹,姜扬恨不得亲自上门当媒婆,帮顾烈定下这门天作之合的好亲。
唉……
顾烈亲自把顾昭抱上了马车,才回过头问不言不语跟了半天的姜扬:“什么事?”
其实顾烈心里有数,当日牧廉参养父,满朝文武都必定以为牧廉是挤兑姜延他父亲,但缜密心细的姜扬,八成能琢磨出背后深意来。
所以姜扬找上门,是在顾烈意料之中,但他没有急得一见面就直言劝诫,倒是出乎了顾烈的意料。
顾烈更没想到的是,姜扬满脸愁苦不言不语地跟了半天,最后问了这么句话:“陛下,‘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恒足矣。’,此话何解?”
此句出自老子《道德经》,只要念过四书五经都不会不明白其意,却被姜扬在这时候拿出来问顾烈。
用白话来说,这句话的意思是,行私纵欲是最严重的罪过,贪得无厌是最严重的灾祸,所以懂得知足,见好就收,心无贪求,才能长久圆满。
这就可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解释。
一种,是在劝诫顾烈不要放纵自身,不能比现在更执迷不悟了。
另一种,却是姜扬退了一步,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既然狄小哥是个男人,既然顾烈自己过得幸福,那就算姜扬对这桩十全九美的感情不满意,也无法强求。
顾烈感念姜扬体贴,笑言:“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姜扬无奈而笑,拱手一礼,回身上了马车,对着车夫狠狠道:“快马加鞭,进宫!”
车夫不懂陛下就在这,自家丞相为何急着进宫,但他只是个车夫,当然得听上命,于是顾烈与顾昭的马车还行到半途,姜扬就已经冲进了钦天监。
那叫一个矫健。
什么都不知道的颜法古还在对着自己乱占出的短句推敲天意,嘴里念念有词:“‘烈火焚野,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千古奇冤才说天日昭昭呢,哪里有冤案不成?”
又对着纸条唏嘘:“啧啧啧,这短短一句犯了三个名讳,当真是天意难测。”
然后自己对自己笑起来:“哈哈哈这看着跟一家三口似的。”
姜扬听到这假道士一番独角戏,从背后飞起一脚,把颜法古给踢趴了,拂尘都摔了出去。
“谁!”颜法古怒不可遏,回身一看是债主,当即委屈起来,“做什么!贫道虽然欠钱不还,但看在同僚多年的份上,怎么还打人呢!”
想了想更是委屈:“你你你光天化日之下进宫行凶!还有没有王法了!”
“哼!”
谁让这个假道士一天到晚瞎算,还他娘的算这么准。
姜扬重重一哼,犹不解气,对着颜法古的占字小桌又是一脚,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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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其野进来的时候,颜法古正抱着自己的拂尘发愣,占字小桌还倒在地上。
“这是怎么了?”狄其野惊道。
颜法古委屈道:“姜扬进宫打我。”
狄其野笑了:“你看看你,不务正业到丞相大人都看不下去了。”
前两日险些被顾烈调去顶祝北河的缺,好不容易逃过一劫,颜法古不爱提这茬,哼唧了两声不说话。
“走,”狄其野招呼他,“带你玩去。”
颜法古眼睛一亮,喜滋滋跟着狄其野走了。
狄其野把人骗到了未央宫大书房,指着堪舆台道:“不是想和本将军打模拟战?来两局?”
哟,和大楚兵神对战呢。
颜法古撸起袖子,拿起了竹笔。
狄其野点点蜀州:“就打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