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烈养父很早就认清了顾烈不好拿捏的事实。
当初顾烈把他支到蜀州休养,他在蜀州过得快活,所以不论旁人怎么撺掇他回京城,他都一心一意留在蜀州芙蓉城,过起了山高皇帝远的好日子。
顾烈身为帝王,提倡孝道,本身也不是忘恩负义的性子,自然给足养父应有的体面。过年过节都少不了问候赏赐。
这么大一个贵人,当然是众人巴结的对象。
他都六十岁了,花甲之年,短短半年就娶了三房小妾,叫人不知该说什么。
论理,顾烈即使不好斥责,也该提醒两句,让他不要太过了分,可顾烈这话没法说。
因为顾烈养父所有的小妾,都是按照他亡妻的画像找的,相似的眉眼,相似的身段,相似的背影,只要有那么两三处像极了当年的她,人家上门一说,他就想娶回来。
有个笑话,说芙蓉城本地的媒婆们,人手一幅养父亡妻的画像,这画像可不是月老,是财神爷。
当年在云梦泽,他娶到第三房小妾的时候,那时还是楚军主公的顾烈,也不是没委婉劝过,但被养父用亡妻的画像一堵,只能沉默。
去年后院还传了喜讯,养父老来得子,真是老当益壮。当时,还有人特地到顾烈面前讨巧,在朝堂上夸养父用情至深,多年来不忘亡妻。顾烈压根就没接茬。
怎么说?用情至深,然后娶了一院子小妾?
所以牧廉这么一参,顾烈听着尴尬,心里也尴尬,却只能道:“这嫁娶之事,寡人身为人子,怎可反过来教训养父?”
顾烈并没有说养父这事不该被参,所以他给出这么一个态度,即使他自己不好说,蜀州监察御史却可以去说,也算是给牧廉撑了腰。
但牧廉特地把陛下养父搬出来参,可不单单是看不惯梨花夜夜压海棠。
“陛下,”牧廉不赞同地反驳,“这可不是一般的嫁娶之事。此乃仗势妄为、欺害女子之举。”
牧廉直直地盯着顾烈说:“他身为陛下养父,地位尊崇,财富满府,才能让那些妙龄女子被势利家人送进一个六十老汉的府中做妾。说是嫁娶,实为买卖!他敢说,那些女子嫁给他,都是心甘情愿,不是被威势所逼?”
“再者,他打着怀念亡妻的旗号,娶了一院子妾室,还有人大言不惭说他用情至深。既然用情至深,他怎么不抱着亡妻的牌位守寡?这简直是欺世盗名,伤风败俗!”
顾烈听明白了。
这战术是指东打西,牧廉哪里是在参养父,这分明是在参顾烈。
牧廉先说那些女子是被威势所逼。
在牧廉看来,他师父是被陛下扣留在未央宫的。毕竟按常理而言,哪个功臣愿意背上佞幸的骂名?不是陛下将他师父不清不楚地扣在宫中,他们怎么会搅在一起?他师父不至于傻到这份上吧。
牧廉再提养父亡妻,怼的更是顾烈。
别人不清楚顾烈所谓的亡妻,牧廉是清楚的,鬼谷里当年根本没有这么一位女子,可顾烈又是悉心培养顾昭,又是不愿再娶妻,牧廉按照常理推测,自然认为这个被顾烈深爱的女子确实存在,只是并不是公子雳后人,顾烈是为了给顾昭抬身份,说了谎。
牧廉没信过师父是顾昭舅舅的那些流言,那些留言根本就是从他这里传出去的。
但撞破陛下亲他师父的手,那些狄其野和顾烈亡妻长得一模一样的流言,牧廉不去想,脑子就主动想了起来。
陛下既然要给自己安个情深似海的名声,怎么不为亡妻守寡,还拖他师父下水?
牧廉这是在给狄其野鸣不平呢。
没等顾烈说话,当初想讨好顾烈,在朝堂上捏着鼻子夸养父情深的官员出来了。
那是谁?那是姜延他爹。
姜延身为锦衣近卫指挥使,如果手上没有陛下交待的要案,那必然是要贴身护卫陛下上朝的。
所以姜延他爹怒瞪了这个伤风败俗被他赶出家门的儿子一眼,才出来喊冤道:“陛下,臣以为,右御史身负监察之责,却在朝堂上为陛下养父嫁娶这等小事胡搅蛮缠,是滥用职权,不必再议!”
姜延垂着头,手心里捏了把汗。倒不是还在乎他爹,而是姜延突然意识到,牧廉这一参,恐怕是知道了定国侯与陛下的关系,但没有弄清楚这俩根本是两情相悦。
去年顾烈带着功臣家臣们搬至顺天府,姜延为了拒绝家中安排的议亲,把自己是个断袖的事说了。
差点没被家里打死。
牧廉气得要疯,数日后,牧廉上朝被人找茬,他当朝自曝,堂而皇之地说姜延是他媳妇。
姜延父亲同朝为官,被同僚们看好戏的眼神羞得无地自容,回头又把姜延喊去府里打了一顿,旧伤没好,又添新伤,这回是真的差一口气人就没了。
次日上早朝,不等姜延父亲在路过牧廉时故作不屑地气哼,牧廉先下手为强,整了整官服,对着品级比自己低地姜延父亲一拱手,喊:“泰山大人。”
姜延父亲当场气得翻白眼,血冲上头,没嗷一声就栽地晕过去。
从那之后,只要姜延父亲敢对姜延动手,牧廉就能把姜延父亲气得七窍生烟,如此循环了四五次,姜延还是冥顽不灵,姜延父亲也不顾姜延现在的地位,彻底把姜延赶出了家门,甚至连姜延生母的牌位都清出了族祠。
所以,牧廉当朝这么一参,姜延父亲自然认为牧廉是在针对自己。
牧廉还在顾烈面前跪着,转过头歪脑袋看看姜延父亲他,又是拱手一礼道:“泰山大人切勿动怒,虽然您对用情至深的理解与常人不同,家里也有四房小妾,也许与养父大人同病相怜,可本御史确实不是指桑骂槐,而是不平则鸣,有感而发。”
“还望泰山大人切莫如此疑神疑鬼,为了幼妻幼子保重身子才是,岳母大人的牌位有我与姜延日日上香,想必也不会来找您叙旧。”
窃笑声不绝于耳,姜延父亲满脸血色,像是分分钟就要抽过去。
顾烈坐在龙椅上感叹,这小疯子还玩得好一手一箭三雕。
大楚帝王递了个眼神给大大方方站在下面好似不关他事的定国侯,你徒弟太出息了。
定国侯眉毛一挑,你我谁跟谁?
狄其野当然也听出来牧廉是为了他怼顾烈,他要是这时候出来打圆场,会寒了牧廉的心,所以他干脆不说话。
这可是他对顾烈的信任。
顾烈险些失笑,清了清嗓子,不动声色地拉偏架:“朝堂是议事的地方,如此吵闹,成何体统!右御史散朝来见寡人。你们还有何要事?无事散朝!”
丞相姜扬说起了新科翰林们派职的情况,终于把早朝带回了正轨。
下了朝,牧廉踢踢踏踏往未央宫走。
姜延紧赶慢赶赶上去,两个人脑袋凑一块小声说了半天,牧廉脸上还是方才讥诮姜延父亲的表情,但心里的不高兴却是消了些。
姜延捏了捏牧廉的手,才紧忙往城西去了。
牧廉继续往未央宫走,又撞上了等在路边的狄其野。
这种不回家的师父,牧廉才不理他,跟没看见似的,继续往前走。
狄其野哭笑不得,把人揪住后领拽住,跟上去和他一起往未央宫走,问:“犯什么脾气?”
牧廉生闷气不说话。
狄其野本来就懒得说太多,见牧廉这样,干脆安安静静地和牧廉一起走到未央宫外,才对牧廉低声道:“你喜欢姜延,我喜欢里面那位。”
转身离开前,狄其野拍拍牧廉肩膀,告诫道:“陛下辛苦,别惹他生气。”
牧廉又生气又茫然地进了陛下的书房,请安跪下,没有说话。
他是担忧师父,才想方设法想把师父捞出宫去,参陛下养父,只是计划中的第一步。
可师父明显是喜欢陛下,姜延也说他们是两情相悦,倒让牧廉不知该如何做。因为牧廉设身处地的一想,若自己是师父,姜延是陛下,自己也是不会离开姜延的。
但是师父这样下去,不止名声危险,连性命都会有危险。
开天辟地以来,号称情深的帝王不少,可只爱一人,矢志不渝的有几个?
顾烈平常都在小书房和狄其野一起待着,这个正经书房倒不怎么用,坐在官椅上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开始也没有发话。
两个人都沉默着。
顾烈本以为牧廉要为了师父冲冠一怒怼天怼地,没想到牧廉不说话,顾烈和狄其野一样不爱对外人说私事,既然牧廉久久不言,顾烈就开口道:“寡人给你一个承诺。”
牧廉猛地抬起头来,像猎犬似的盯着顾烈。
顾烈的声音紧而发沉。
“若有朝一日,你师父不愿意待在深宫,想要离宫回府。”
顾烈几乎想要闭耳塞听,不愿意听到自己说出的这句话。
“寡人绝不强留。”
“且,保他平安一世,不入纷争。”
牧廉的头重重往地上一撞,用力道:“陛下金口!”
顾烈承诺:“决不食言。”
也不知先前两个人沉默相对了多久,顾烈话音刚落,就听到狄其野在书房外敲了敲门,不耐烦的提醒:“出来吃饭!”
*
数日后,养父在监察御史的敦促下上了自省的折子,承诺不再纳妾。顾烈刚看完,狄其野就把折子扔一边,眼不见为净。
“你不是让监察御史转达,让他尽快搬回京城?”狄其野疑惑的问。
蜀州局势不稳,也许就要生变。
顾烈也很无奈。
大概养父是怕他拘着自己,死活不肯回京,而且还又搬出了孝道来堵顾烈的口。但顾烈也不能直接下旨强行把人弄回京城,这对蜀州局势来说是打草惊蛇。
“找人看着了,”顾烈垂眸道,“应当不会生事。”
狄其野凉凉一笑,让这事过了。
在狄其野的督促下,顾烈安排上了与子同游的行程。
他带顾昭去了城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