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承秦制,而汉之后的大一统王朝,不论表面上推崇什么,其核心往往是外儒内法。极其强调尊君,强调父母不如帝王亲。但在必要的时候,又要用仁义道德来拿捏他人。
怎么说呢?
例如言官直言上谏这事。
除了某些文臣独大的时代,言官说得再有理,再符合言官本职,帝王拿道理压不了人,还可以抬孝道出来压人。
因为帝王是君父,天下所有人都是帝王的儿子,你当面指着帝王的鼻子说他做的不对,妄议尊长,你这个当儿子的就是不孝。
不拿帝王当君父,无限拔高来说,你就是弃国弃家,你这个人就是不仁不义。
当言官帝王是不好动的,但把你往别的地方一调,再拿着不孝之罪来问你,别说官当到头了,就连人,也当到头了。
这就是为何狄其野说这两份折子都有问题。
姜扬那份大概是为了对仗文采,前后都添了些文辞优美的废话,大概意思就是我们这些功臣愧对陛下的厚爱啊,陛下这么勤政辛苦,我们这些功臣还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帮忙,真是罪该万死。
而青州江南道道台的折子,问题就非常严重了。
这份折子有姜扬那份两本那么厚,然而废话连篇累牍,把顾烈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关键是关于登临府知府行为不检的问题,空有猜测,没有实证,简直是扛着对顾烈忠心耿耿的旗子肆意污蔑。不论只是写折子写得不好,还是真的就是件冤案,都问题太大。
狄其野皱眉道:“这份折子,有一半的笔墨用在歌功颂德上,剩下的一半中,有一半是他对登临府知府暗藏不轨的猜测,没有提到任何能够支撑这种猜测的证据,其余的,都只是拼命将登临府知府的言行,往不尊敬陛下您的方向描述,也没有任何实证。”
“换句话说,这封折子,就是打着忠于陛下的名义构陷他人。”
“我之所以说,这两份折子有一样的问题,正是因为,它们都废话连篇,重点不清。若是少了那些废话,您何必夜夜都看到这么迟。”
狄其野停顿片刻,将思绪整理一二,再道:“陛下,臣以为,应当将公文折子都理出一个范本,强调以规则法理为先,而不要肆意抬着大旗压人。最要紧的是说清楚上折子所为何事、是根据哪条楚律规则、上折子的目的要求是什么。这样一目了然,处理事情也更快。”
“至于那些赞美您的废话,限定句数也可,弃之不用也可。”
顾烈越听越高兴。
那日狄其野把姜扬的折子抄了个副本,顾烈就很好奇为何,今日狄其野终于说出来了,顾烈就很高兴。顾烈最担忧的就是狄其野有话不说。
而且狄其野这番话,纯然是为顾烈为大楚着想,虽然只是折子怎么写的问题,但顾烈仔细想来,如果根据狄其野说的,规范折子范式,提高理事效率,整肃朝堂风气,对顾烈,对丞相姜扬,对政事堂六部,都是极为重要的提升。
狄其野还跪着呢,猝不及防被顾烈拉起来抱住了。
顾烈在他侧颈亲了一口,夸道:“定国侯为国为民,不愧为定国侯。”
每回顾烈这么干,狄其野总觉得被当成了小孩哄,他要是出去说严肃正经的大楚帝王极其喜欢腻歪着人,鬼都不会信,可见顾烈谈起恋爱来简直低龄。
自以为谈起恋爱一点都不低龄的狄其野带着优越感想到。
正想着,狄其野忽然警惕起来,警告道:“你找姜扬去写范本,不许说是我的主意!”
顾烈笑问:“你不是要恪守臣规吗?怎么还威胁寡人?”
狄其野才不跟他兜圈子:“你答不答应?”
顾烈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把狄其野拉回椅子上抱着,继续批公文。
狄其野都不知道是该笑话他腻歪,还是佩服他能忍。
“你干嘛老喜欢抱着人,”狄其野抱怨道,“我又不是枕头。”
简直影响他潇洒帅气的形象。
顾烈更正:“不是喜欢抱着人,是喜欢抱着你。”
狄其野:“……”
说不过。
顾烈低笑起来,把一本折子塞狄其野手里。
*
然而狄其野还是被卖了。
第二日早朝,狄其野从内宫往外朝走,在奉天殿外遇见了牧廉。
牧廉恭恭敬敬地一拱手,先喊了声定国侯,然后凑近了喊:“师父好。”
狄其野也拱拱手:“右御史大人。”
牧廉嘿嘿直笑。
“你笑什么?”狄其野奇怪地问。
牧廉自顾自地乐呵:“师父叫我大人。”
都多少回了还笑不腻啊?
狄其野无可奈何,在他脑袋上拍了一掌,进了奉天殿。
牧廉追上来问:“师父你今儿回家么?”
牧廉说的家,指的是定国侯府。
就算狄其野在宫内住着,顾烈还是着人仔细修建了定国侯府,虽然用不着,但总得有个正经侯爷的样子。
再说,顾烈心里觉得,这等于给狄其野建个“娘家”,万一哪天两人吵架了,狄其野不至于无处可去。当然,这话可不敢让狄其野知道,知道顾烈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不过这定国侯府修起来,几乎都是牧廉住着。
牧廉认人,除了师父师弟们和姜延他谁都不认,也不想自己有个府邸,故而开开心心地帮狄其野看家,天天盼望着师父回家住。
结果捎带着锦衣近卫指挥使姜延天天往定国侯府跑,言官不参一个定国侯结党营私都对不起他们这么明目张胆。
那时候刚迁到京城,开朝不久,朝上很多官员并不清楚牧廉是个什么样的人,只知道他是定国侯的嫡系,而且现在掌握了一个很要命很关键的位置。
于是就有人对牧廉发难了。
那日最后,整个朝堂被牧廉震惊得鸦雀无声。
言官质问牧廉为何住在定国侯府。
牧廉回答因为要给师父守门。
言官质问你堂堂一个右御史,为何甘当定国侯的看门狗?
牧廉回答看门狗好啊,忠心,您家那只叫阿黑的黑毛京巴,您不是也挺喜欢。
言官大骂右御史徇私枉法,不然为何会知道自家养了什么狗?
牧廉回答这可不怪我,谁让您的同僚参您贪赃枉法呢,顺带一提,证据确凿,您下了朝,受累往肃政台走一趟吧,别让我们浪费人力去逮你了。
那言官当场就瘫了。
另一位言官质问牧廉,为什么姜延也天天往定国侯府跑?你们与定国侯是不是滥用权力私查官员?
牧廉回答姜延是我媳妇,他不往我住的地方跑,难道往你家跑?
满朝皆静,鸦雀无声。
牧廉回头跟狄其野得瑟,问狄其野说,师父,我这算不算也是一战成名?
狄其野哭笑不得,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被牧廉追着问回不回家,也是狄其野日常,狄其野今日想了想,道:“散朝再说吧。”
大楚帝王驾到,满朝文武山呼万岁,礼罢,早朝开始,群臣还没说话,顾烈先把折子的事说了。
姜扬一听,这是好事啊,赶紧支持道:“臣以为此乃利国利政之策!”
大楚帝王用一种近乎与有荣焉的语气告诉姜扬:“多亏了定国侯的建言。”
姜扬一副老怀甚慰的模样,慈爱地看着对面的定国侯,赞道:“定国侯甚好。”
陛下和丞相都这么夸了,群臣赶紧跟上,对定国侯大肆称颂起来。
狄其野皮笑肉不笑地对龙椅上的顾烈递了个眼神,气得咬牙切齿。
说话不算话!
*
所以下了朝,狄其野让近卫给顾烈带了个话,出宫去了。
顾烈心道这脾气是越来越大,沉声问近卫:“他带着右御史去哪儿了?”
近卫一后背的冷汗,战战兢兢地回:“定国侯说,他说他要去花街喝酒。”
顾烈非常镇定:“近卫都好生跟着?”
近卫赶紧点头:“万无一失。属下看着定国侯也没往花街去,是朝南大街走了。”
顾烈摆摆手:“下去吧。”
顾烈并不是装的不急,他是真不着急。
狄其野前世去过花街喝酒,别人去花街喝酒,是饮酒作乐轻薄姑娘,花钱如流水,狄其野在花街喝酒,是自带酒杯碗筷,姑娘们蜂拥来看他,店家恨不得花银子请他来坐着。
也不知道是谁占便宜。
就这样还花街喝酒。
顾烈啧了一声,照常去了政事堂。
*
狄其野那句话就是随口一说,他又不爱被人盯着看,怎么会乐意去花街喝酒。
但他没想到,京城各大酒楼位置最好的厢房,都被订了。
“这是怎么回事?”比起生气,狄其野更多的是好奇。
半路追来的敖一松慷慨解答:“这我知道。是春闱的关系。”
“春闱和酒楼厢房有什么关系?”狄其野不解。
其实不仅有关系,还和狄其野有关系。
大楚开朝,新贵遍地,不论是楚顾家臣还是武将功臣,家里都有几个待字闺中的姑娘,这成了贵女,俗话说嫁女嫁高,自然更该往上嫁。
然而,大楚第一贵人,他们的陛下顾烈,不仅宣布要为九族冤魂以帝王之身多守孝三年,而且因为深爱亡妻和小王子的缘故,并没有要开后宫的意思。
那么接下来,大楚第二贵人,自然就是定国侯狄其野。这就更别想了,陛下对定国侯又看重又防备,把人拘在东宫住着呢。
第三个顾昭,王子还小。
于是,楚顾家臣和外来武将间结了一波姻亲,剩下这些没找着合适的,谨慎小心不愿意与功臣通婚的,都还没着落。
顾烈这个春闱,就开的正是时候。
开春闱,就有了青年才俊,就有了官场新贵,就有了乘龙快婿。
所以这些酒楼厢房都早早被各家女眷订下了,为了状元郎打马游街时,占个好位置。
“而且,大家都说打马游街该由定国侯领着,还有不少时为了看您来的,”敖一松幸灾乐祸道。
狄其野失笑:“前三甲打马游街,和我有什么关系。”
“与民同乐啊,”庄醉跟着姜延也来了,插嘴道,“打马游街就是为了让百姓赏赏俊男,现在百姓都这么想看定国侯,说不定陛下就顺水推舟了。”
狄其野环视一周,得,结党营私实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