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咨询了五个臭皮匠,但狄其野还是拿不准主公到底是什么路数。
一方面,狄其野心里觉得顾烈这样的明君,而且是待人待事极为冷静通透的明君,是不会想要和手下臣子交朋友的。
这既不合礼数,而且终究尊卑有别。何况顾烈已经开始注意和将领们拉开距离,这么清醒的顾烈,怎么会明知故犯,反过来想和他做朋友?
但另一方面,狄其野清楚人无完人,他向来不将任何人置于神坛,他窥见了顾烈内心深重的孤寂,因此,也无法排除顾烈确实不自觉伸出了友谊之手的可能。
这必然是顾烈无意识的行为,因为它超出了亡燕复楚的框架,以顾烈严苛的自我要求标准,一旦顾烈意识到言行出格,不必狄其野退避三舍,顾烈自己会立刻约束改过。
所以,考虑到最后,狄其野对可怜老实孩子的怜悯占了上风。
反正顾烈自己会清醒过来拉开距离。那么,在那之前,狄其野不介意对顾烈好一点,勉强原谅他插手自己的私事,稍微纵容他一下。
毕竟,他狄其野只是略微任性,而不是没心没肺,顾烈对他的理解有多难得,平日里待他有多纵容,狄其野心里不是不明白的。
所谓投桃报李,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有来有往,就是朋友了。
这么一番思索,两辈子都帅到没朋友的狄其野自认把这事想得又清楚又明白,于是就这么决定了。
要对顾烈好一点。
*
部落民兵将这一队风族骑兵好一顿痛打,随后,派人对楚军示好,说要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一番楚军大将。
这个部落是汉族迁移聚居而成,他们自称本是雍州两家姻亲氏族,因为燕朝苛税贪婪,实在是活不下去,才一起逃难到西州。
因此,既然楚军有一统天下的趋势,他们斟酌利弊,自然愿意向楚军示好,争取在天下太平后回到雍州去。
到底是故土难离。
狄其野没有轻易答应,而是派阿右追击向前,把刚挨过揍的那队风族骑兵又狠狠揍了一遍——若说被部落民兵揍过是鼻青脸肿,被右都督打过之后,就是缺胳膊断腿,元气大伤了。
然后,狄其野才施施然带人去部落赴宴。
为何要对小小部落施以威慑,是因为虽然这部落把自己描述得跟白莲花似的清白,可就连狄其野都知道古代人口流通困难,燕朝也不例外,百姓与土地牢牢捆绑,出关必须有官方文书。
这两个氏族从雍州逃进西州,一路上恐怕没少杀人,而且杀的还是燕朝官差,这不是普通人家做得出来的。
何况风族骑兵绝非弱小,即使只是一队骑兵,这部落民兵能打得赢,就足证其凶性。
宴上,狄其野是恩威并施,应对自如。
他先不动声色地点破部落众人并没有他们声称的那么清白,在他们支支吾吾找借口时,又扯开话题,将先前一笔而过,说起楚顾与暴燕的血海深仇来,把众人说得同仇敌忾,接着隐晦含糊地表达了既往不咎的意思,给众人吃了半颗定心丸。部落众人自然努力示好,拼命试探和平回归雍州的可能。
这么一波三折,已将部落众人牢牢捏在手中。
随后,他的酒量更是让颇有匪气的部落众人直呼豪爽,酒过三巡,那叫一个其乐融融,共同颂楚。
五大少原本担忧将军是乡野出身,没有对外的经验和手腕,时刻准备着救场。结果没想到将军不仅能应付,还不比他们五个水平差,甚至更胜一筹。
他们不禁感慨将军真是文武双全,安下心来吃酒。
没人觉得有哪里不对。
狄其野此次伐风,是从秦州直接打到西州,不是远征,顾烈并没有给他配个副将,直接让五大少为狄其野处理寻常军务。
没有副将监军,狄其野一人独揽大权,把大军用得如臂使指,轻松愉快,他是被顾烈纵容久了,根本没去想背后的问题。
而五大少知道主公纵容将军,既然没给派副将监军,那就是主公信任将军,让将军全权负责,他们更是根本没觉得有问题。
问题就在于,当军中没有一个代表王权的副将时,狄其野在对外的时候,例如这次部落请宴,他的一言一行,就不仅是作为大楚将军,而是全权代表楚王顾烈。
此刻,他不是将,而是臣。
他在这次请宴上的表现,就是一个臣子在处理外交政务时的优秀表现。
如果狄其野没有处理政务的能力,那此时就应该已经惊觉自己处在了不想干的位置,但偏偏狄其野不是不会,只是因为前世的缘故不想沾。
而且,狄其野前世步步走到上将的位置,身居高位,一举一动都事关重大,他手中的权力和责任早已不能清晰区分军_政。
所以狄其野在面对部落请宴这种小事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就已经是在处理政务。
和顾烈预想的一样,他做得非常好。
宴罢,部落头领还私下给狄其野送了几件礼,其中一个,是西州男儿的特色装饰,狼王的狼牙。
又尖又长的狼牙被细心打磨过,润而不失棱角。
细小如虫眼的玉珠一粒粒穿成威风凛凛的狼王模样,玉珠狼王如同捕食一般,像是踩住猎物一样弓着身子、脚踩狼牙,张着血盆咬住狼牙牙尖,就像是死死咬住猎物的咽喉。
玉珠狼王的后脖子处留有穿孔,可以作为配饰佩戴。
狄其野回到帅帐,把这个狼王狼牙找了个木盒子装了,想着该写句什么,也表达一下类似朋友的关切。
左都督姜通苦哈哈地捉刀代笔写好军报,拿去帅帐交给将军过目,被帅到没朋友的将军提问:“阿左,让人好好吃饭,怎么说得文雅一些?”
“这您就问对人了,”姜通眉飞色舞,拿出了看家本领。
可不是开玩笑,他姜通从十二三岁就开始撩猫逗狗,人称“姜少”,打听打听姜家附近的小小姐小姑娘,多少小美人为他争风吃醋。他的绝活就是紧握《古诗十九首》,把天然纯朴的动人诗句删删改改,能搞出篇篇不重样的情诗,有时候连改都不用改,一句“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配合忧郁的少年眼神,就能俘获多少芳心。
所以在姜扬的记忆中,这个堂弟不是在跪祠堂就是在去跪祠堂的路上,也不是冤枉他。
姜通沉吟片刻,直接从《古诗十九首》里摘出一句“努力加餐饭”。
这一句简单明了,看似只是嘱咐好好吃饭,但只要学过诗,怎会不知道前两句是“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没有明说,但是那个意思就摆在那里。让人自己想出来,又是捉摸不定的试探暧昧,挠得人心痒。
狄其野哪里想得到阿左看着正正经经,肚子里却是满腹骚_情,吃了没有好好背诗的亏,毫不怀疑地大笔一挥写就,把纸条往木盒里一塞,让人连军报一起送回了楚军大营。
*
楚军大营。
顾烈修长的手指点在密报上,半晌,移了开去,将密报翻过。
上面写着,柳嫔近来因献上的蜜饯深受杨平喜爱,和王后斗得越发水火不容。
姜扬站在帐中议事,说陆翼行事低调了不少,没有以前贪得那么狠,打下城池不掘地三寸了,甚至约束不许手下士兵抢夺百姓财物。
陆翼还劝了劝敖戈,让敖戈也暂时忍住了一些性子,但敖戈毕竟性子急躁,好景不长,又冒进贪功起来。
讲到最后,姜扬笑说:“也不知这陆翼是受了什么感召,突然转了性,还是狄小哥的威慑太厉害。”
顾烈想到放出去就跟脱缰野马一般,打进西州一路凯歌高奏的狄其野,轻哼一声,说:“不知收敛。”
也不知究竟是在说哪一个。
姜扬搁下这话,转而提起:“主公,四大名阀那边……”
顾烈不急:“没有韦碧臣从中缓冲,他们斗的一刻不停,不会有联合的那一日。”
“让他们彼此消耗。眼下,暗中关注即可。”
姜扬应了。
此时近卫送信进账,说狄将军的军报到了。还有只木盒。
不会又找活物给他养?
顾烈挑眉,打开木盒一看,是个狼牙饰物,粗犷古朴,有些意思。
另有张纸条。
姜扬一看到纸条,心就提了起来,狄小哥不会又打着打着打飞了吧!
上面就写了五个字:努力加餐饭。
顾烈一愣,简直无可奈何。
这个人,自己的事不让人管,管了就生气,怎么隔着老远还要管他怎么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