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帐中,狄其野难得去了铁甲,左腿裤子被撕了,给军医包扎伤口,手里捏着迟来的王信,上面写了八个字:切莫轻敌,小心安危。
不是什么大伤,匕首堪堪划破了腿侧,但令军医庆幸的是匕首上没有喂毒,药粉洒在伤口上,强烈的刺痛令狄其野皱着眉头,这个时代的医疗技术实在是太过落后了。
无双的马脸凑到狄其野手边嗅嗅,从信纸上闻出了顾烈的味道,有点开心,趁狄其野不备,张口就咬,配合长舌三下两下就把王信吞进了肚子里。
然后预备溜。
狄其野抓住它的鬃毛,拍它厚脸皮的大长脸,恨不得给它一顿胖揍。
军医是个精瘦精瘦的老头,从沧桑的脸就可以看出他经历过世事变迁,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将军战马在他眼前把主公来信给吃了,也还是镇定自若。他一边给狄其野紧紧缠上沾了药粉的干净麻布,一边还对着狄其野夸:“将军的马果然灵性。”
无双骄傲地喷了喷鼻子。
狄其野又是一阵疼,瞪了无双一眼,无奈地回:“太皮了。”
军医笑笑:“这天越来越热,换药需勤快些,老夫每日来换。此伤虽不重,但刁钻的是在腿上,需得好好静养,将军三战定青州,居功至伟,也不必急着返程,不如就在威远城休养十日,视伤情再做定夺。”
一听这么小的伤居然要休养十日,还不一定能好,狄其野眉宇间的黑气是越来越重,把军医和近卫都看得心底好笑。
就这种时候,他们才记起将军的年纪不大,二十郎当岁的年纪,都是不爱被拘着的愣头青,莽得很,连养伤都觉得浪费时间。
左右都督看着这样的将军,也兴起了年长的责任感,忍着笑劝说将军一定要以健康为重,好好休息。
狄其野端着将军的范儿,把他们都撵了出去。
其实狄其野也不是对他们生气,而是对自己。
这伤,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白日里重兵压城,威远城不战自降,城头易帜白旗,大开城门,百姓跪于道旁迎接楚军。
楚军阵中已有大笑大喝声,狄其野却觉不对,抬了手,道:“慢着。”
随即便传令下去:着兵卒抬攻城大柱挡在城门中央,防止城门关闭,随后,全体楚军后退三里。
威远城中军民要降,就自己走出来。
近卫送上单筒竹制的千里望,狄其野用之望去,只见城门口的百姓果然抖似筛糠,却一动不敢动,不住看向城内。
显然是有埋伏。
狄其野再传令:威远城军民假降设伏,辱我大楚军威,若一盏茶后无人出城,大火烧城。
威远城守军本想诱敌深入,没想到狄其野凯歌连奏却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
这下是进退两难。城门关不上,不可能死守。城中百姓都被安排在道路两旁,也没法出其不意攻出去。
威远城百姓想的就没那么多,保命要紧,半盏茶都没过,就有带头的高举双手跑出了城门,有了一就有二,百姓们蜂拥而出,威远城守军连连放箭,却让百姓们跑得更快,浪费箭矢而已。
狄其野早有准备,兵卒用刀枪赶着这些人抱头蹲下,不听话就砍,决不让这些百姓趁机冲乱楚军布置。
这样一来,直冲狄其野而来的伪装百姓都无比显眼,还没冲到主阵前,就被拿下。
但百姓一跑,威远城守军也就没了后顾之忧,干脆以百姓为掩护跟着冲出来,与楚军决一死战。
有死战的决心是好的,狄其野很欣赏拼死一搏,可惜威远城守军实力不足,看着很英勇地冲出来,结果普遍在楚军手下走不过三回合。
狄其野看着觉得可怜,手上青龙刀都撤去了两分力气,不着痕迹地放水,把这些弱小留给手下们去收拾。
恰就在他感到无聊的时候,暗箭突来。
无双一声长嘶,蹬后腿仰起前身,狄其野反手横刀,高速飞来的箭矢击中长刀刀头,一声重噌,铮然作响。
一箭刚过,又来一箭,左都督姜通瞥见险情,策马赶来,要替狄其野挡这一箭。
却见无双怒吼一声,都不需狄其野策动,一人一马奔如飞河流星,瞬息间便至弓手身前,无双前蹄一踩,将其踏翻在地。无双犹不解气,把人跟蹴鞠皮球似的踢地老远,近卫侧旁赶到,将人拿下。
左都督姜通先是长舒一口气,然后是止不住地后怕。
若不是主公送将军的青龙刀比寻常战刀长,最开始那一箭,恐怕已经伤了将军手臂,谁知道箭矢有没有淬毒?若是将军有失,他们这些特地被主公选出来跟随将军的,难逃一罚还在其次,没了这个兵神主将,于他们是更大的损失。
不多时,战场已经控制在楚军掌握下。
左右都督这回是千般小心,虎豹狼骑先派先遣部队将威远城搜了个干干净净,才让狄其野进城。
狄其野只觉得五大少突然传染了姜扬的老妈子风范,还寻思是不是左都督这个姜家人把其他四个给带歪了。
进城路上,风波又起。
威远城百姓见识了大楚军队的勇猛,这回是自发在道路两旁跪迎楚军,楚军铁骑踏踏而过,震撼着每一个威远城百姓的内心。
也不知是大人太过害怕,还是孩子调皮,一个孩童滚进道中,正要落在无双的马蹄底下。
这么小的孩童,若是被无双一脚踏中,恐怕是会没了性命,狄其野一推马身,借力侧身下腰,长手一伸,把孩童捞在手里。
将军惊险救人,左右行列吓了一跳,都自发地止住了马。
狄其野正要问那孩童有没有事,那孩童手中匕首猛刺他未被甲胄包住的腿,稚嫩的声音大喊着“燕朝正统,蛮楚必亡!”,令人心底生寒。
狄其野眼疾手快,把人丢了出去。
然而还是被划破了腿。
左右都督、虎豹狼骑登时是白了脸,赶紧把狄其野簇拥进了先行安置好的将军帐。
两波刺杀,箭矢淬了毒,匕首没毒,幸好是没毒。
知道箭矢淬了毒,祝北河揪着心,在军医查验匕首的时候,全程用一种“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目光盯着狄其野,试图唤起狄其野的悔过之心。尤其是顾烈的来信一到,祝北河那个眼神更是痛心疾首。
但知道匕首没毒,伤也是小伤,祝北河就满眼欣慰起来。毕竟青州已定,狄其野又受了小伤,虽然痛心,可是也不必再担忧狄其野又闹幺蛾子了。于是乐呵呵地回自己帐子写战报。
狄其野可不服气。
使出这种阴私招数,战场无能,靠没有自主思维能力的孩童玩刺杀,本就是出招的人输了,有本事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打败他啊?
祝北河近来看向自己的叹息目光,狄其野心里也清楚,祝北河是觉得顾烈对他太好,也许并不是因为信任,而是因为忌惮,所以捧着他。
可狄其野更清楚,顾烈不是这样的人。
倒不是说狄其野觉得顾烈不该忌惮自己,自己这么厉害,必定会战功赫赫,顾烈若是一点都不忌惮自己才是傻子,怎堪称为明君。
而是说,顾烈如果只是忌惮自己,是完全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的。顾烈善谋断,善用人,靠的是他的冷静智慧,而不是怀柔卖巧。
所以狄其野想不明白的是,顾烈为何对自己这么好?
他不怕险战难打,甚至不怕战死沙场。但这种没来由的、没经历过的“好”,让他掌控不住,让他心生不定,甚至有些恼怒起来。
养伤养到第六天,狄其野派人去请了左右都督。
左右都督一进帐子,看见铁甲带盔的狄其野,心下大呼不妙。
“阿左,阿右。”
阿左?
阿右?
因为遇刺霎那五少真心担忧的脸庞决定对他们好一些的狄其野,敲了敲堪舆图,用明早去集市买两块豆腐的语气,轻松地宣布:“即刻启程,我们去帮陆翼打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