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铁甲白衣

顾烈其人。

顾烈,楚王之孙。

楚王能兵善战,为燕朝立下汗马功劳。皇帝赐楚地,封一字并肩王。最后,皇帝说楚王谋反,夷了楚王九族。

楚王家臣拼死救出年仅八岁的顾烈,作为楚顾独苗,日日被教诲“亡燕复楚”长大。

终于,暴燕无道惹得群雄并起,顾烈二十三岁那年,隐匿的楚王家臣从四方赶来,举兵反燕。

争霸七年,顾烈登顶逐鹿,立楚朝称帝。

顾烈共掌天下五十年,励精图治,勤政爱民,死后,他安排培养了三年的储君——顾炎继位,王权平稳交渡,不扰百姓。

史书评曰:楚祖,明君也。知人善用,深谋远虑。无私无情,天生帝王材。

据传曾有宫中女官回家与爹娘闲话,“自我进宫,掌未央宫饮食,至今十余年,仍不知陛下饮食偏好,细思之,怖也。”

*

把储君继位都安排得稳稳当当,顾烈自认平生无憾。

他快八十了,没老糊涂,若不是将才凋敝,他也不必御驾亲征,打赢了仗,却在回程路上遇刺中了一箭。不论背后是谁人安排,都可算是天意。

储君顾炎,本是不同宗的中州顾,纪南认宗后,算来是顾烈的侄子,在顾氏下一辈中,才能是顶尖的,虽然和顾烈自己比还差着,演得也差,不挤眼睛连滴眼泪都掉不出来,又吵闹哭得又丑,让顾烈临死都被搅和得不安生。

大楚帝王抬手给了储君一巴掌,骂道:“汝乃储君,寡人将死,汝不日即将登基,如此嚎啕,成何体统!”

到底储君还是聪明,当即也一副严正模样,纳头便拜:“是孤担忧心切,孤错了,皇父教训得是,但求皇父勿再说此言,皇父一定能逢凶化吉!”

演了这么一出,够史官写了。

人之将死,顾烈自认谁都不欠,再懒得掩饰淡漠,他咽下一口血,换了当年军中对将帅们的随和语气,对储君最后嘱咐:“我死后,你就是皇帝,我不多说讨嫌,总归你要守住大楚江山,你守不住,千百年后史书上都记着你是亡国之君。你自己想。”

自顾烈登基,身边人来来去去,不知换过多少次。帅帐里这些人包括顾炎,从未见过喜怒不形于色的陛下这么随意说话。还站着的都扑通跪了一地,暗自怀疑陛下是不是中邪了。

这一跪,帅帐里针落可闻,就连失血过度、耳朵嗡响的顾烈都听到外面有人在喊叫。

顾烈挑眉,提着一口气问:“何人喧闹?”

来不及等顾炎阻止,帅帐门口的小兵立刻进来跪地禀报:“回陛下,是抓到的刺客。”

蠢货。

顾烈糟心地看了顾炎一眼,把储君看得冷汗涔涔,又问:“他喊什么?”

“回陛下,此刺客妖言惑众,喊着陛下冤杀良将,他是给狄将军报仇。”

“哦,狄其野,”顾烈忍不住笑了,把嘴里的血都吐在帕子里,帕子霎时红透,从顾烈手指缝里漏出血丝来。狄其野当年说丝帕还不如棉布吸水干净,今日一看是没说错,“他死的时候,说我要孤零零再过四十四年,真没说错。”

明明顾烈是闲话家常的语气,帅帐中人人皆呼陛下息怒,抖似筛糠。

顾烈却是真心一叹:“狄将军享年二十八岁,天纵英才,可惜可叹。若他在此,何须寡人御驾亲征?”

众呼:“臣等无能!”

顾烈都懒得搭理他们,对着储君继续嘱咐:“姜扬一辈子忠于我顾家,他也老了,你用不用,都别亏待他,连累我被戳脊梁骨。”

“儿臣惶恐!”

储君也抖起来了。

儿什么臣,你又不是我儿子,顾烈嫌他腻歪。

“寡人的陵修在秦州点将台,刚巧离这不远,就累你们顺路送一趟了。”

众臣又是请罪不歇。

“让人把那只淡青冰裂纹罐子拿来,记得,把它放进棺里,此乃寡人喜爱之物,让它陪寡人最后一程。”

“儿臣谨记!”

顾烈最后看他们一眼,淡然道:“都出去吧。别最后还吵得我烦。”

大楚帝王已是弥留之际,他的话依然无人敢违背,众人三拜,轻声退出帐外。

侍人默默地抱着罐子来,默默拜了好久才走,顾烈当看不见,脑海内回顾平生功绩,抛去心口箭创的巨痛,心底是全然的满足。

功成身退。

顾烈满意地想,恰好功成身退。

手边的淡青冰裂纹罐子凉手,不小心印了个血印子上去。

辅定天下之功,与天子同葬,不算辱没了吧?

不乐意也没办法,顾烈曲起手指敲罐子,谁让你狄其野到最后还那么任性,非要寡人答应死后烧身,闹得堂堂兵神只有个衣冠冢,又不是寡人故意不给尊荣。这小子,尽让寡人背黑锅,连人安排刺客都碘着脸拿你说事,你说你多有本事。

还有酸儒写诗说什么“鹿死良弓势必藏,赤子功高招怨谤。将军本是倾城色,当年铁甲动帝王”,也不知是真心给狄其野喊冤,还是跟着文臣一起编排他。

想想狄其野,顾烈本就重伤的胸口一痛,气的。他心底生出一点愤然,又在罐子上敲一下,你自己行事任性,招惹非议,寡人不过是起了疑心……顾烈回想当年情景,竟然越想越气,只觉得当年一片栽培爱护之心都喂了狼,随后眼前一黑。

终能长睡不用醒。

这是大楚帝王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

然而顾烈一睁眼,当年白衣铁甲的少年狄其野,正在他眼前杵着。

还没定睛看仔细,这小子转身就走。

满帐子都是日后大楚朝的肱骨之臣,现在还是一起打天下的兄弟,他们用震惊的表情看着顾烈,仿佛在说老子英明神武的主公怎么会突然流氓!

顾烈低头一看,自己手里拿着个桃,切了两半。

他记起来这段初见,史书载:“狄其野白衣铁甲,救楚王于危难之际,楚王见之心喜,一时忘形,分桃以待。”

顾烈只觉满口都是苦意。

好不容易功成身退了,老天爷把他弄回来,是要他重新打一遍天下?重新治大楚五十年?这有什么意思?

他想起狄其野临死前,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对他说:“怎么办……你还要再孤零零过四十四年,你得学着,学着找些有意思的事来做”

什么人会去可怜万人之上的帝王?太奇怪了。奇怪到让顾烈一直忘不掉。

前世,顾烈一直没去查清狄其野究竟有没有起反心。没必要。

此刻,他想起那个过于准确的“四十四年”,总觉得也许并不是单纯的巧合。

仔细想来,前世若非要说有遗憾,仅狄其野而已。

顾烈把桃子往嘴里一塞,桃甜冲去了苦味。

重活一世,好吧,那他就查清楚他的狄将军。只要狄其野今世不生反心,他一定宠得有始有终,不让这个唯独对他任性到心狠的大将军死在他面前。

刚被楚王收入帐下的大将陆翼实在忍不住了。

“主公”,陆翼大喇喇地出列抱拳,十分耿直地提醒,“那少年跑了很久了。”

您可别再盯着看了!

顾烈回过神来,又撞上众将一副不忍直视的神情。

……

这口桃花黑锅这辈子也甩不掉了,狄其野这小子是不是专门克寡人?

顾烈称帝多年,一时找不回当年在军中戏笑怒骂的调调,只是敛目定神,低咳一声,便张嘴笑道:“我还是第一回 遇着在兵营里转身就跑的,他跑哪儿去?”

众将一想,也都乐出了声。

那少年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衣裳,连靴子都是白的,还不是专门作战的皮靴,是普通的绸面靴子,若不是他身上套了不知从哪儿扒下来的不合身铁甲,一眼看去只会以为是哪家走丢的王孙公子,哪里像是个带兵打仗的。

走在兵营里突兀出众,好似一窝灰鹅里站了只仙鹤。

偏偏就是这么只仙鹤,带着根本不熟的散兵,救众人于围困之中,以一己之力扭转战局,可谓用兵如神。

“再说,我被这么个小小少年救了,还不许我开个玩笑”,顾烈继续给自己找补,不惜抹黑自己的心胸,“他如此不禁逗,不像是在外行走过的,一身衣着干干净净,也不像是久征沙场,似是个小少爷,真不知是何方人物?”

众将听闻,随着主公思路往深里一想,顿觉这少年非同一般,看向主公的眼神多了分钦佩,难怪都夸主公慧眼识人啊。

“在下乃秦州青城人士,学过兵法,平凡出身,并不是什么小少爷”,跟着姜扬回来的狄其野刚进帅帐,听到顾烈的猜测,张口就不高兴地回。

虽说顾烈平素都与众将打成一片,但顾烈到底是主公,主辱臣死,这少年已是第二次不给顾烈面子,尽管有救命之恩,众将心底难免生出不喜。

有人想出口教训,姜扬先笑着打起了圆场:“狄小先生心直口快,当今乱世,天下三分,哪里还有以出身论英雄的道理,何况狄小先生用兵如神,对我等有救命之恩,足证是不凡人物。主公,您以为呢?”

姜扬这位顾烈最倚重的家臣谋将出口相护,谁还会多说什么,都看向顾烈。

众将皆尊视顾烈,顾烈凝神细思。

前世两人相遇就闹了分桃的误会,狄其野又来历不明,顾烈心存避忌,把狄其野交给姜扬带着。

后来狄其野带兵出战,屡建奇功,他对狄其野心生爱护,赏宠不绝。直到报说狄其野多次打听他过往旧事,犯了忌讳,才令顾烈暗生冷淡,埋了疑心的种子。

于是顾烈看向众人,先如前世一般开口认错:“本王只擅水战,此次不听诸位劝说,险著大错,若不是狄小先生神兵天降,大业危矣。本王心中悔极,一时失态,还望诸位兄弟和狄小先生见谅。本王绝不再犯,请诸位共鉴。”

见主公主动承责,众将心中豪情顿起,纷纷单膝跪地,大喊:“主公英明!”

竟然没有一个人反驳“本王只擅水战”。

尽管前世已有足够教训,顾烈还是极其轻微地挑了挑眉,不甘心。

在这群情激荡中,狄其野忽然笑起来。

有道是事不过三。

发觉众将眼神不善,狄其野临危不乱,对顾烈拱手,略一弯腰道:“主公深明大义。只是狄其野山野小民,不敢担‘小先生’之称,若蒙主公不弃,末将愿在主公帐下听令。”

有人质问:“既然投效,为何不跪?”

狄其野一愣,还未有所反应,顾烈已经出言相护:“不必强求,来日方长。我顾烈帐下,皆是出生入死肝胆与共的兄弟,没有强人下跪的道理。”

听主公此言,众将大笑,都呼痛快。

狄其野心知顾烈这一句话,既是下楼梯,也是探路石,归根结底是主公好意,于是投桃报李,再度拱手解释道:“非是末将不服,只是末将幼时便已孑然一身,未跪爹娘,不跪天地,从不曾对人屈膝。”

此话一出,众将霎时把对狄其野的一肚子芥蒂都消了。

前世顾烈未曾相护,狄其野犹豫后选择跪投主公,因此顾烈不曾听过这番解释。狄其野虽对顾烈屡屡任性,颇有些恃宠而骄的意思,却从不是拿爹娘信口胡说的那等人。

顾烈认为,狄其野这番话九成九是真话。

前世后来问起生平,狄其野都不肯多言,只推说是在战乱中没了家,乱世中自然无人深究。原来狄其野年幼就成了孤儿,不怪来历不明。

但若果真如此,他怎说是秦州青城人氏?他一身武艺兵法从何学来?

这个人,像个八卦迷宫阵,走进去,却发觉更看不清。

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