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上,医护人员加俞念、厉正豪,坐得满满当当。
车外是普通的周末,炎热的洛城街道上全是大裤衩夹脚拖,人人脸上都生动又鲜活;车内是另一个世界,冰冷肃然、气氛紧张。
伴着心跳仪的微响,各项陌生的检查名词从口罩后一连串往外蹦,钻进两个外行人耳中搅得他们心绪难宁。担架床上的肖默存相比之下就安静得多,冰冷的仪器加身,好几双手碰他的身体,他却头一回没有表现得不耐烦。
“信息素水平严重紊乱,血压降低,心律失常,需要立即做腺体镇定。”大夫转头冲护士道,“剪刀。”
一把通身泛着银光的医用剪瞬间递到手上,他边剪边问:“病人是Alpha吗?”
俞念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厉正豪抢答:“Alpha!Eβ10!”
这是金地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嘶得一下昂贵的西服和衬衫就被从肩头直接剖开。大夫紧皱眉头将衣服向下一拉,打算给腺体来上一针。
谁曾想下一刻所有人视线一沉,忽然集体愣住,包括刚想伸手擦拭Alpha嘴角血渍的俞念。
腺体呢?
Alpha颈后的位置露着两个硬币大小的疤。不,准确的说是个浅坑,像是被生生剜走过一块肉。
“卧槽……”厉正豪直接激动地喊出一句脏话,“这这这……”
肖总被人掉包了?否则眼前的一切怎么解释?
担架床边,俞念瞳仁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儿。
怎么会?
肖默存的腺体呢?那不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东西吗,是他的立身之本。
什么时候没有了,又去了哪儿?
打电话叫救护车的时候都非常镇定的厉正豪这一刻算是完全稳不住了,满脸惊悚地看着那块疤,骂完那个脏话以后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医生皱眉:“怎么回事,病人摘除过腺体你们都不说,这不是耽误治疗时间吗!”
旋即质疑地看着他们俩,责怪他们知情不报。可盯了半晌也只收获两张茫然又震惊的脸,不由得不满道:“你们到底是不是他家属,不是家属很多字不能签的我话先说在前头。”
接着扔下他们忙手头的检查去了。
“一针升压药半针思妥斯,慢点儿推,推完——”
被护士手肘一碰厉正豪从最初的惊恐中回神,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董事长那边怎么交待、媒体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还有肖总究竟为什么没了腺体……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自己摊上事了。
他打了个激灵,今晚就引咎辞职的念头转了一圈后又觉得终究是人命最大,转而去找大夫的脸,打算悲壮怒吼“这病人无父无母求求您了救人要紧否则我小命不保!”。
可还没张口,忽然听见旁边传来一句——
“我是。”
厉正豪:“?”
转头一看,许久没出声的俞念嘴唇哆嗦,双手不易觉察地颤抖着,两指死命掐住虎口。
“我是他的家属……”顿了顿,补充:“以前是……”
“什么叫以前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大夫眼神锐利扫来,受不了他的婆妈。
“离婚了。”他答得艰难。
“那就不是。”大夫斩钉截铁,“到了医院麻烦的事有的是,你能代替他父母去办吗?不能就赶紧打电话。”
俞念没回话,坐在一旁动也不动。
大功率照明灯下俞念眼睛微肿,浓密的睫毛微微闭合着,在眼下投出两块憔悴的阴影来。他用来掐虎口的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两腿死死并拢。
厉正豪心里忐忑得像壶沸水,忍不住催:“俞先生,要不然咱们还是赶紧给董事长打电话吧,肖总也就剩这么一个亲人了么不是?”
俞念微微颔首:“应该打的。”
隔了半晌又轻声添了一句:“不过他不止齐董事长一个亲人,我也算。”
他嗓音微颤,声音也不大,像是在解释给厉正豪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厉正豪闻言一愣,拧了快半小时的眉一下子舒开了。
—
下午,洛城中心医院。
急诊室里人头攒动,包着绷带的、拄着拐杖的、眼睛贴着纱布的病人各处走。俞念全身是汗,分不清是热的还是吓的,纸白的脸跟墙一个颜色,胸前的殷红血点看起来触目惊心。
一个人影从通道外头奔过来,脚步急促,边跑边披白大褂,“俞念!”
是周至捷。
他本来在宿舍休息等着值夜班,接到消息直接冲了过来。
俞念和厉正豪听见熟悉的声音蹭一下起身。
“周大夫!”俞念往前一步,见到他表现得前所未有的激动。
“肖默存呢?”
“在急救室!”厉正豪显然是等急了,搓着手朝右边亮红灯的地方示意,“你怎么才来!具体情况我们也不太清楚,刚才拦了个人问也问不出所以然,就等你到了去看呢。”
这两人见面的次数多了,称呼已经由“您”变“你”,说话也随便起来。
“得了,”周至捷烦躁地看他一眼,“我拿了工牌就百米冲刺过来的还不够快?他怎么搞的怎么又闹到医院来了,还让不让我好好上班。”
电话里听说肖默存进了急救室他就前额生疼,这一年多已经是第几次来这儿了,又是查病又是治病又是住院,交了这么个朋友说句减寿十年都不为过。
“被一个叫温子玉的Omega身上的信息素熏吐血了!”厉正豪激动回道。
“温子玉?”周至捷露出嫌恶的表情,转头看着俞念,“这人怎么还阴魂不散。”
“可不是吗!”厉正豪见他不看自己干脆绕到他面前,刚要继续说就被周至捷捂着嘴推到一边,“唔——!”
“到底怎么回事?”周至捷问俞念。
“说来话长,”俞念受了惊吓后面容苍白,嗓音虚浮地道,“好像……好像默存没有腺体了。”
说完脸色更白了几分。
谁知周至捷的目光却倏然聚在他脸上,嗓子眼里吐出四个字来,不带一点儿意外或者激动的情绪。
“你知道了?”
俞念一哑,诧异地看着他。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厉正豪又往前凑。
周至捷像是不愿多说,眸光一沉:“一开始就跟他说过这么瞒着不是个办法,他还不信。脾气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完全不听劝。”
“所以这件事到底——”
他摆了摆手示意俞念先别问了,转身往急救室走去。
俞念只能又疲倦地坐回了排椅。
眼下腺体缺失的原因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肖默存平安就好。他坐在椅子上微闭着双眼,安静等着周至捷问清楚状况回来通知他们。
“听这个口气周至捷老早就知道了。”厉正豪一屁股坐在他身边,不甘心地道,“看来肖总是真信任他,把他当好兄弟,除了他谁也没告诉,连我整天跟着他都没察觉。”
话说得有点儿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俞念慢慢睁开了眼睛,满腹心事地听着。
“说到底还是我自己工作不到位,一天12个小时都跟肖总在一起,要么就是加班熬夜要么就是吃饭应酬,要是留个心眼儿也许早就发现了……”
他徒生不少感慨,屁股挪进几寸离俞念近了些,郁闷地挠了挠头,“您说肖总是不是还是不信任我啊,担心我会跟董事长汇报去。”
“不会,”俞念垂眸摇了摇头,“他要是不信任你今天就不会让你去。”
厉正豪听完点点头,脑中的那根筋很快转了过来,“也对,今天的事完全是私事肖总都没瞒我,说明他还是信任我的。那要是这么说,他没告诉我腺体的事估计就是觉得没面子吧。”
Alpha没了腺体肯定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何况是十级的腺体,所以肖默存不愿意让人知道也不难理解。
俞念没开口,轻轻嗯了一声。
“这样想想其实肖总过得也挺苦的,哎。”他又叹一口气,“所以说有钱人也不是没烦恼,比如腺体这东西,你再有钱也买不回来原生的,没了就是没了,只能祈祷自己遇上一个匹配度高的替代品。不过肖总到底是为什么会把腺体摘掉呢?那可是十级的啊,多少人做梦都梦不到一次的等级。”
一番话狠狠戳中了俞念此刻心中最深的疑团。
曾经最引以为傲的腺体没有了,肖默存不显山不露水地瞒住所有人,这前后两件事都让人想不通。
不远处急诊室的门一开,先前去打听消息的周至捷闪身出来,神情严肃地往他们这边走。
俞念立即注意到了,霍得站了起来:“怎么样?”
周至捷两手插在大褂口袋里走到他跟前,目光晦暗地摇了摇头。
“哎俞先生!你怎么了?!”
天旋地转间俞念眼前发黑,脚步踉跄,恍惚中感觉自己被两双手用力扶住。好几秒后他才慢慢缓过一口气,被架到排椅上挨墙坐着,面前是两张关切的脸。
“默存到底怎么样了?”他急忙抬起眼追问周至捷,抖着嗓子道,“我要去看他!周大夫你带我进去!”
“进去?”周至捷蹙眉奇怪地看着他,“急救还没收尾呢你进不去。”
“那、那我要等到什么时候?”他两眼急出了泪,膝上的手又开始不住发抖。
“是啊!”厉正豪也脚下踩火一样原地暴走,“什么时候能进去?!你不是这个医院的大夫么你快想想办法!”
周至捷更纳闷了:“把他转移到普通病房自然就能进去了,你们急什么?”
“普通病房?”
“怎么了?”周至捷眼眸犀利一抬,“你们想让他去单人病房?我问过了暂时没戏。逼我去走后门是不可能的啊我警告你们,他现在就是看着吓人实际又不算严重我在教授面前张不开嘴要独床。”
俞念跟厉正豪猛得一愣,空气静了。
三秒钟后厉正豪大声咆哮:“那不就是没事?有病吧你摇什么头!”
口水都快喷到对方脸上。
“操,你能不能注意素质。”周至捷一句发自肺腑的国骂出口,“我意思是他没有大碍你懂个屁。”
“……”
他把手从白口袋里拿出来,往墙上冷漠一指:“需要我给你读一遍吗,厉一助。”
厉正豪顺着他指的方向见到了请勿喧哗四个大红字,顿时被噎得无法反驳。
可这他妈到底是谁不注意素质,憋屈。
—
在他们斗嘴时,俞念满是冷汗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整个人死里逃生一样后怕。
万幸,有惊无险。
头顶的排风窗呼呼直转,把新鲜空气源源不断送进这个压抑的场所。遥远的夕阳半悬,扇叶的缝隙中漏出无数条细长的金线,斜映在走廊的灰色水泥地上凑出一个方形,中间的影子是俞念瘦削的上半身。
他两手紧紧揪着膝上的裤子,脱力般地将头靠在墙上,肺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