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落叶归根

【前文省略】

肖默存浑身巨震,就此从沉睡中清醒过来。

他又做这样的梦了。

就像是截肢后的病人常常错以为自己仍躯体健全,肖默存的潜意识也仍以为自己还是那个A10859.

他时常梦见俞念,梦见他们亲密如昨,肆意温存。

不过一切总会在标记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慢慢他明白了,事实是他觉得自己已经接受了现实,但他的身体不这么觉得。

平复片刻后,他在黑暗中摸索,按下了床边的开关。

阁楼上的节能灯随之亮起,阁楼下却卷帘门紧锁,看不见天色也就分不清几点,只知道不早了。没过多久便有一阵窸窣的响动,穿着毛衣棉裤的肖岱桦心急如焚,手脚并用地爬上楼去,肩上还挎着个大得像炮弹筒一般的保温壶。

肖默存没忍住嗓间的干涩,压低着音量咳了一声。

他爸急忙掀开帘子抢到床边:“儿子,难受吗?爸给你煮了润肺的梨水,起来喝一点。”

此刻肖默存是躺在里侧的单人床,原本属于他爸的那张。身上厚厚盖了两床被子,额上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虚汗。

“儿子?”

见肖默存眼睛黏滞着要睁不睁,两颊泛着病态的潮红,像是病势沉重,肖岱桦着急地又喊:“默存?”

“爸。”肖默存这才强撑着撩开眼帘,哑着嗓子回应了一声。

往日的宽肩阔背像是被区区两床棉被压垮了,整个人陷在床中,精神不佳。

“谢天谢地,你吓死爸了!”肖岱桦长出了一口气,“觉得怎么样?能不能坐起来喝点水?”

肖默存清了清嗓,侧过头看着他爸紧张的样子笑了。

“爸你这么夸张干什么,咳咳,我想喝水可以自己倒,不用你特意上来一趟,还弄这么大一个壶。”

他抬手指了指那个炮弹筒,脸上笑意更甚。

“你还逞能!”肖岱桦气得直想打他,偏又舍不得,手中的保温壶狠狠往地上一搁,“病成这样你还想爬梯子?万一摔下去不要命了?”

手上没什么力气,肖默存就反手扳着床板往上抬了一下 身体,变成了靠坐的姿势。

“我总要下楼上厕所吧。”他淡淡地开着玩笑。

“好了好了,你少开口说话!”肖岱桦旋开壶盖斟了杯热梨汤,巴巴地递到他眼前,“喝点儿热的润润嗓子。”

这几天为了照顾他,肖岱桦一直没有开门做生意,衣不解带地帮他查体温、给他做好吃的,就像回到了小时候。这个节骨眼上肖默存不敢再惹他爸不高兴,老老实实地接过来喝下了这甜到齁的一杯糖水。

末了他五官皱到一起,“太甜了。”

“有的喝就不错了,兔崽子……还嫌这嫌那!”

接过空盖,肖岱桦埋怨地看着他,“你说说你,病了也不肯去医院,真不知道在固执些什么。那医院是有什么洪水猛兽吗你不敢去?我知道你是不想碰上俞念,可这全城的医院又不止那一家,你换家医院哪怕换个卫生站也行啊,非要这么扛着,你以为你还是——”

“爸!”肖默存突然沉声喝止。

他的确今时不同往日,但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包括他爸的。

知道儿子不好受,肖岱桦心酸地收住了口。

隔了半晌,肖默存目光微微扫过去,安慰地笑道:“行了,不是都说好了,过去就过去了吗?怎么又开始了。”

“你懂什么……”他爸神色忧虑地看着他,眼圈已是红了,“儿子,你知不知道,你这一辈子……”

却又止住了。

“我这一辈子怎么了?”肖默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像是一点也不在意。

“算了,不说了不说了。”肖岱桦摆了摆手,像是随他去了,“想上厕所吗?爸扶你去。”

肖默存摇了摇头,“我已经好多了,明天就走,你忙你的去吧。”

肖岱桦一下子急了:“你都这个样子了要去哪儿?!难道还着急去上那个催命的班?”

他早就看不惯儿子的单位,工作日从早忙到晚不说,就连法定假日也常常要加班加点,比往日那些流水线的纺织工人还受压榨。

“不是要回去上班。”肖默存神色淡然,“只是要出去一趟。”

肖岱桦又急忙问:“去哪儿?”

怨不得他不放心,这个一向身强体壮的Alpha眼下已经是胃灼烧引发体温混乱的第三天了,就连最智能的温度计都快要不认可自己记录下的数据是属于同一个人的。有时他上一刻浑身冷得发抖,下一刻却又烧得通体高热。体内的器官和血液像是一夕之间失去了自我调控的能力,慌得没了章法,到处奔走相告这具身体的主人出了事,缺少了一件极重要的东西。

半晌无言,肖默存转头打开床边的一扇柜门,目光在里面的一样物件上停留了许久。

“爸,我想把孩子送回去。”

话沉得像是被土掩埋过数年,又再被人犁出来一般。

肖岱桦一怔,“你想把他送到哪儿去?”

还能是哪儿。

肖默存嘴唇动了动,“我出生的地方。”

隆冬腊月,天黑得早。

发了一晚上的汗,白天又洗了个热水澡,肖默存的身体总算有所好转。

下午五点,眼见天已渐暗,他上楼换了一身全黑。

黑西服、黑领带、黑皮鞋,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但从外表看,他又是那个Eβ10的Alpha了。

自尊心坚不可摧,优越感固若金汤。

阁楼的抽屉里有个存放了近一个月的寿坛。

极普通的那种模样,纯白色的冬瓜坛,最小尺寸,周至捷替他在医院外面买的,仅仅十五厘米高。

这样小的一件东西,就可以装下沐沐的全部。

已经在这里寄放太久了,现在他要把它带回去,带到他第一次见到世界的地方。在那里他生活了近十年,街坊邻里至今仍有许多熟人,因此不便白天去。

肖岱桦面容凝肃地将他送上车,嘱咐他夜里开车务必当心。他笑笑说知道了,最迟十一点总能赶回来。

其实不用父亲嘱咐他也知道,有孩子在,车当然要开得稳当些。

骨灰坛被他安置在副驾驶座,就像真的要带孩子去见世界一样,小心地用安全带固定,这才终于上路。

从前肖默存以为自己不会有孩子,后来俞念却怀孕了。任何婴儿用品都还没来得及添置,孩子却又没有了。人生跌宕,最该慰藉疗伤的两个人如今却已形同陌路。他不忍心再让俞念见到这件东西,只能自己带它走。

驱车近两小时,他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乡下,没惊动任何人。

小时候住的房子是连后院一起早早卖掉了的,为了凑搬去洛城的房租和生活费。后来几经转手,现在已经没有人住了。

好在那棵松树还在。

就是肖岱桦捡到肖默存的那一棵。

他听父亲不止一次说起过,当年捡到自己这个小婴儿的时候也是晚上,不过是夏末。蝉鸣风静,树影婆娑,他被人包在一张深色绒毯里,连同几张钞票一起。

那时的几百块是个不小的数目,够普通家庭吃好几个月的。得了“不义之财”又拾了弃婴的肖岱桦又惊又怕,第二天便带着他去了县医院检查,结果却是出人意料的一切正常。

一个没有先天缺陷、又没有明显疾病的Alpha男孩儿,怎么会无端端被人扔掉?

思来想去好几天,肖岱桦也没有答案。

可就是这么几天的时光,喂粥喂水、擦脸擦手,他就再也放不下这个小婴儿,由此开始了数十年如一日的抚养和教导。

不知道肖默存究竟是哪一天生的,干脆就把捡到他的日子定为他的生日。不知道他母亲是谁,干脆就当他是从松树底下长出来的。

这棵松树就是肖默存的根,代表着他被遗弃的过往和被收养的童年——

悲惨又幸运,清贫却知足。穷人一无所有,有的只是多余的傲骨。

现在他未足月即夭折的孩子也被他带回了这里,渴望找寻属于他们肖家父子的安全感。

车子磕磕绊绊开过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抵达熟悉的地方时天已全黑。

老房子后的土路太窄开不进,肖默存就把车停在几十米外的空地,自己抱着骨灰坛往里走。好在一路上没有遇见什么人,除了两条黄狗,经过时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或许在想这个一身肃杀的男人怀里小心抱着的是什么。

走到瓦房后时,眼前的一切似乎从没变过,松树也仍旧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在等他。

枯黄的树叶掉得满地,枝干都几近光秃,树下瘫着一条孩童们跳过的猴皮筋。

肖默存忽然就有些后悔选了这里。

他怕孩子们行来踏去,踩疼了他的沐沐。

但不埋在这里,又能把沐沐带去哪儿?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因为他没有别的家了。

亲如父子,毕竟不是亲父子。把跟父亲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儿骨灰放在做生意的地方,时间久了他怕父亲心里不愿意。为免父亲为难,他决定主动拿走。至于他自己,病一好就要搬去酒店过渡一段时间,找好了房子也是租的。

墓地更买不了,因为他的沐沐连个身份也没有。

就像出生时的他一样,没有名字,没有户口,没有身份。

沐沐,你和爸爸一样,是个不被祝福的人。

老天不肯给我们一点善意,让我们孑然一身地来,满身伤痛地走。

不过你比爸爸幸运,至少你有乳名,有真心爱着你的俞念,还有永远不会忘了你的我。

走到树根下,他把骨灰坛放在一边,尽其所能挖了一个深过小臂的坑,随后将白坛放了进去。

满手是泥,如同满手是罪。

掩上黄土之前他跪在地上,男儿泪终究还是流了两滴,划过棱角分明的脸,砸在重抵黄金的膝。

沐沐,是爸爸的错,是爸爸对不起你。

如果还有来世,一定要聪明些,不要再做爸爸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