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谈何容易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后,周至捷陪着肖默存往楼下走,打算把他送到停车场。

上一次的冲突肖默存没告诉他,但从对方的神情他已经知道情况不妙。

“别太担心了。”他搭上老朋友的肩,故作轻松道,“也不全是坏消息,至少你现在知道为什么自己跟条狗似的了。”

说完朝肖默存笑起来,打趣似的望着他。

肖默存敷衍一般地勾了勾嘴角,将肩头的手推开:“谁跟条狗似的。”

“你啊。”周至捷接着调侃,“不是你说自己面对俞念的时候是条疯狗的吗,许你说不许我说?”

一提到俞念的名字,肖默存脸上那点零星的轻松也伪装不下去了。他周身的气压徒然变低,冷然的五官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

上一次来这所医院是跟着救护车一起。

那晚的追悔与恐惧至今想起仍令他血液倒流。

之后的第二天肖默存便将馒头寄养在小区的宠物店,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离开了他们的家,没有再回去过。

他不知道俞念哪一天会回家,不想冒险,所以干脆利落地搬走了。现在看来这是一个非常正确的决定,对他自己、对俞念、对孩子都是。

不知道是人性如此还是身体激素作祟,自从知道俞念有了两人的宝宝后肖默存觉得自己变了许多。上班路上见到推着婴儿车的路人他会比以往更急地踩下刹车,同事说到孩子的话题时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不感兴趣,而是会沉默地聆听一会儿。

什么牌子的儿童座椅最安全,哪里的主题乐园最适合亲子出游,不同年龄的孩子应该购买什么类型的保险。这些东西以往他从来不屑一顾,如今却开始留心。

他知道自己期待这个孩子的出生,紧张俞念跟孩子的安全,在意他们过得好不好,想要尽全力给他们最好的生活,尽管他是如此的薄情寡义。

周至捷见他长久不说话,猜他心里不好受,急忙安慰道:“行了行了,别要死要活的,这可不像那个狂得要命的你啊。目前想那么多也没用,既然别人能治好那你也能治好。赶紧回公司请假,咱们俩尽快出发。”

肖默存收拢情绪,低低地应了一声。

两人下了楼梯,吹着风沉默地走在医院的平地上。地上落着清洁工来不及打扫的黄叶,脚踩上去沙沙作响。Alpha的黑色风衣下摆被吹得飘起一点弧度,看上去英姿挺拔,难以将他跟什么罕见病症联系在一起。

走了一段路,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不太确定的声音。

“默存?”

两人转过身去,见到蓝白条病号服外裹了件厚外套的俞念,脸上的惊讶在看见肖默存正脸的那一刻倏地化为了惊喜。

肖默存眼眸猝然一沉。

已经十天过去,他根本没想过俞念还在医院。看着单薄瘦削的Beta出现在眼前,Alpha两道剑眉深深蹙起。

“我先回去工作了。”周至捷拍了拍他的肩。

肖默存喉间嗯了一声,目光仍是紧紧锁着俞念,见他犹豫两秒后慢慢朝自己走了过来,步子迈得很小心平稳,应该是担心肚子里的骨肉。

“你怎么来这儿了?”俞念走到他面前半米处微微抬头望着他,眼神中饱含期待。

“是来看我的吗?”

Beta想当然地觉得自己的Alpha出现在医院就是来找他的,眉眼间的欣喜藏也藏不住。他下巴瘦得更尖了些,刘海也长了不少,身上罩的这件宽大外套像是新买的,以前没有见过。

肖默存看着这样的俞念长久地沉默。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没有办法开口,无法告诉对方自己不是来看他的,只是来治病,来治可能让彼此万劫不复的病。

俞念以为丈夫默认了,只不过性格别扭拒绝说出口,眼中笑意更甚。他走近一步,双手从肥大的袖口中伸出来替丈夫整理有些凌乱的领口,轻轻抿唇道:“是我给你买的那件。”

肖默存没有阻止他,依然缄默不语。

俞念脸上便不止微笑了。他一对眸子闪着幸福的光,羞怯又满足地看着肖默存,“你专程在工作日来看我和宝宝,还特意穿着我送你的这件风衣,我很开心。”

接着又垂眸向下:“宝宝也很开心。”

可惜肖默存不是有意为之。早上出门急,他从行李箱里随手拿了件外套套在了衬衫外,根本没想到这是那件三周年的礼物。

至于俞念……他甚至不知道俞念还在住院。

他对俞念的忽视和轻慢已经到了极端恶劣的程度,就连来治病也是因为情况坏到不能再坏才来的。如今沉下心来仔细想想,其实他对俞念早已经是差到了极点,多年来从冷暴力向真正的暴力升级,还差一点伤到了他们的骨血。

这些事情根本不能全部推到什么所谓的信息素爬升症上面,那顶多只是让事情恶化的催化剂,根源在于他的自以为是。

可这一切俞念丝毫不知情,或者说知情却不在意。自己的Beta像个傻瓜一样爱着自己,无怨无悔,再害怕也不离开。

肖默存不动声色地望着俞念,胸膛里的那颗心脏却再一次感到了强烈的懊悔,翻江倒海,就像他每一次伤害俞念后那样。

弄完衣领,俞念又动手帮丈夫拍了拍肩侧的褶皱,像是想用动作掩示心慌。

果不其然,他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小声问:“上一次的事,你消气了吧?”

他指的是药的事。

“我仔细想过了,瞒着你吃药是我的不对,我应该告诉你的。其实我不是有意要骗你,就是怕疼……你气也气了,咱们就算扯平了,好吗?”

这番话不知他鼓了多久的勇气,打了多少腹稿才如此顺利地说出来。说完后他不太敢看肖默存的反应,垂着眼安静等待。

半晌无言。

俞念心里一阵失落,料想是丈夫不肯原谅,左手刚刚离开风衣却被倏地捉住。

“你怎么这么蠢。”肖默存握着他的手腕低声问。

俞念被吓了一跳,以为Alpha又突然发了疯,抽了几下也没有抽开,只有忐忑不安地任他握着。

肖默存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怕我,连我抓着你的手你都怕成这样,结果却逼自己吃药来讨好我。到头来我不仅不领情还对你又打又骂,害得你差点儿流产,你转头就忘了,又在这儿帮我整理衣服。俞念,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人?”

俞念担心腹中宝贝的安危,用力挣脱出手腕后抚着肚子后退了一步,眼眸微颤道:“你别生气,我不碰你的衣服了……我们回病房坐一会儿吧,外面风——”

“俞念。”肖默存打断了他的话,眉间皱出两条深壑,语气生硬无比。

“不要再这么蠢了。我打你你就还手,拿椅子砸我,拿刀反抗,不敢的话你就跑。怕我就躲得远远的,不要靠近我,不要再给我伤害你和孩子的机会,这些你难道不懂吗?”

秋风带着凉意掠过两人的身体,俞念嘴唇抖了抖,脖子缩进了外套中,一双眼睛惶恐地看向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默存……”他声音又添了几分怕,“你怎么了?”

肖默存见他这副样子,心中怒气更盛,刻薄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我怎么了,你猜我怎么了?知不知道这几年你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每天围着我打转,整天唯唯诺诺诚惶诚恐,不是问我想吃什么就是问我什么时候回来,东一句别生气西一句你错了,哪儿还有半点儿当年的洒脱活泼?”

这些话在肖默存心里存了很长时间,也说过一两次,但俞念每回都像是没长耳朵似的,过后该怎样还怎样。

拳头打在棉花上,人是不会觉得解气的。

但这一次,他的Beta似乎是听进去了。

他每多说一句,对方眼眶里的湿意就多一点,嘴唇紧抿,双手将外套拢得更严。

等他终于说完,俞念静了半晌,再开口时嗓音中包裹着浓浓的失望。

“你又要打我了吗?”

肖默存浑身一震,瞬间哑了火。

下一秒俞念慢慢向后退了一小步,腹部的手没有半刻离开。他缓慢地呼吸,努力不让自己的情绪产生剧烈波动,手指无声地攥紧外套。

“你知不知道我也快不认识你了?”他声音既轻又低,倾诉着内心的想不通,“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跟现在就像是两个人。”

同样的话,他原样还给了自己的Alpha,然后低着眉眼望向自己腹间的右手。

“以前你有话会好好说,我不会拼的模型你会教我拼,我解不出数独你也不会骂我蠢。你甚至会跟我去看你最不感兴趣的文艺电影,还把外套脱给我穿,冻到自己打喷嚏也不肯拿回去。”

“那时候你会告诉我你讨厌吃什么,讨厌哪个老师的课,讨厌哪个大文豪的用词,也会跟我说喜欢我身上的味道,喜欢我给你过生日,喜欢和我一起自习。”

说着说着,俞念就陷入了他珍藏的那些回忆里,脸上又是笑又是泪,隔了半晌才又慢慢道:“但是现在呢,现在我们一周都说不上几句话,见了面不是吵就是冷战,已经很久没有心平气和地说过话了。”

最美好的回忆,反衬着最难堪的现实。

肖默存许久没有听俞念说过这样的话,内心最脆弱柔软的地方被每一字刺穿,敛眉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离开我?”

俞念应该离开他。

下雨就该打一把伞,一次次受伤后就该远远地离开,眼前的Beta早就该在千疮百孔前逃离自己身边。

可俞念却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他,无力地说:“你以为我不想吗?”

“我想过无数次,但我就是做不到。”

“那年你第一次摔门离开家的时候我就想过,后来你在家里砸东西,用信息素逼我安静,再到后来对我动手,每一次我都想过。”

他细细数着肖默存的每一项罪行,像是把心上的伤疤翻出来摊在阳光下。

“我劝自己算了吧,还坚持什么呢,你不会再变回原来的样子了,该是时候离开你开始新生活,就算换个腺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到这里他哽咽难当,嗓音嘶哑不堪,揪着衣服的指尖微微发着抖。

“但我就是做不到……我就是走不出那个家,说服不了自己离开你,我做梦都想再回到从前。你说,我能怎么办?”

俞念就这样仰头望着自己的Alpha,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往下淌,良久没有再说出任何一个字。

爱一个人就是这样身不由已。

肖默存也许不懂,但俞念却深知个中滋味。

他的洒脱、他的乐天没有在爱情中发挥哪怕一丁点作用,从遇见肖默存的那一刻起他就像是接受了命运最恶毒的诅咒,一边妄想着自由自在漫无目的的生活,一边被感情的枷锁牢牢缚住了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