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纪念日就以这样不怎么愉快的方式度过了。
秋天来势汹汹,一时热得街上行人一身汗,薄透的针织外套都着急忙慌地往下脱,一时又用秋意浓浓的凉风刮走枝桠间饱满的绿色,变得渐黄渐枯。
一个尚算天朗气清的周六,肖默存难得从加班的日常中摆脱出来,赴了场说过好几次却又落空好几次的约会。
约会的人数为二,一个肖默存一个周至捷,地点较为特殊——
洛城中心医院。
周至捷一身白大褂站在急诊楼的门口,见到肖默存的那一刻一个巴掌就拍上了他的肩。
“大忙人,你可终于到了。”
肖默存看了眼手表:“两点整,一分不迟。”
他手里提了个牛皮纸袋,此时递了过去,“给你的。”
“哟,什么东西啊?”周至捷明知故问,言笑晏晏地拨开袋口一看,眼眸顿时一亮。
袋中是香港老字号的手工月饼,前途无量兼之孝顺无比的大医生指名要两种口味各一盒。
“还是你厉害,我找了两三个代购都说今年实在没办法,怎么你一出手就买到了?”
肖默存泰然道:“上周去出差,加班到半夜五点,正好跟同事一起打车去排早上的队。”
他为人向来如此,对朋友的好都藏在点点滴滴里,托付之事总是尽力去办。周至捷知道他不图一个谢字,便锤了一拳他的胸膛,“够意思。你自己买了没?”
肖默存只买了袋中这两盒。
排队时其他几个同事都说机会难得,人人三四盒起购,送父母、友人、上司,再自留一盒,只有肖默存一个例外。
肖岱桦不喜欢吃甜的,他自己也不喜欢。身边中意这种口味的似乎只有一个人,俞念。
以前在学校时俞念贪吃,一个不大不小的生日蛋糕半小时不到便吃下四分之三,美其名曰不能浪费粮食。结果果不其然积食了,当天夜里胃胀得睡不着,躲在被子里跟肖默存发消息闹情绪,怪他不肯多吃,害得自己吃多了。
那个晚上肖默存被他吵得一夜未眠,眯一阵又醒一阵,隔上半个小时便要拿起手机给他回消息,以免第二天再被治上个什么其他无辜罪名。
“问你话呢。”周至捷撞了下他的肩。
肖默存摇了摇头:“没有。”
周至捷啧了一声:“能不能对你的Beta体贴点儿啊,月饼都不知道捎一盒回去……”
肖默存适时结束了这个话题:“时间有限,办正事吧。”
“行行行,你是最牛逼的Alpha,听你的。”
一边调侃,周至捷一边把他往楼里引。
中心医院的门诊大楼是座长形建筑,东西两翼的科室各有侧重,精神心理科、睡眠障碍类科室都在西二。
“这边儿我也没怎么来过。”周至捷上楼时跟身边的肖默存科普,“不过你别有心理负担啊,没什么奇葩的,跟东边儿的情形差不多,别把它想成你电视里看过的那样,那里面都是糊弄人的。”
电视里那样,什么样?
是密铁栏、厚窗帘还是无抽搐电疗室。
肖默存淡淡道:“是么?”
“当然是啊。”周至捷职业病立刻就犯了,“这门诊跟住院首先差别就大着呢,况且住院那边儿又分轻症重症,你能看到的基本都是毛病不大、不吓人的。”
医生这种开解人的方式还真是独特。
肖默存嫌他话多,没再搭腔。
他并不讳疾忌医,只是没想到自己会有来看精神科的一天。Alpha大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肖默存也不例外,何况他还是个脾气火爆的Alpha。要他承认自己身体出了问题不是件容易的事,会出现在这里也不是为了他自己。
那天晚上他想触碰俞念时俞念眼中流露出的抵触和怯意虽然一闪即逝,肖默存却记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变了,至少在俞念眼中是。
变得残忍凶蛮,变得不讲道理。
那天晚上他就想,会不会有一天口角之争不再能够满足自己,言语暴力升级为肢体暴力。
肖默存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会向俞念挥拳,曾经抚摸过对方的这双手变成了伤害对方的武器,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就因为这个有些耸人听闻的想法,他再次主动联系了周至捷。
来到二楼,精神科在单独划出来的一片区域,不透明的磨砂门将它与附近科室彻底隔开,算是个不同之处。不过进去之后肖默存很快发现周至捷没骗自己。等号、叫号、面诊,包括在等待区域坐着的人,看起来都跟普通科室外面的情形没有任何不同。非要说的话,也许就是年轻人的比例更高些。
领他来了以后周至捷就离开了,两人约好一小时后在住院部大门外汇合。
等了大约二十多分钟,屏幕上出现肖默存的名字。他起身寻着广播的指导来到三诊室门口,又稍坐了一分钟,在一位愁容满面的青年男性出来后被叫进了房间。
显示器后是位四十来岁的男医生,抬头望了他一眼,朝他微笑点头:“坐。”
肖默存拉开板凳坐下,风衣快要垂到地上。
“这板凳给你这么高的人坐明显矮了。”医生调侃了一句。
肖默存将手里的号单递过去:“王大夫你好。”
“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就连问话都跟普通的内外科没有分别。
“最近脾气不太好,容易发火,总是想踢东西、摔东西。”肖默存尽量清晰、简洁地叙述着自己的困扰。
在病人眼里的大毛病到了医生眼里往往就成蚊子那么小了。
这位王姓大夫平静地很,捋了捋所剩无几的头发,一边往病历本上记录一边嘴里念叨:“易怒,有暴力倾向。”
写完他将手中的笔尖在纸面一戳:“多长时间了?”
肖默存沉默着回忆,如果要从第一次摔门算起,大约是在他与俞念结婚半年后。
“两年多了,最近比较严重。”他说。
大夫又点了点头,传达着一种公式化的理解,接着问:“平时有咖啡因依赖的情况吗?”
“没有。”
“有没有偏头痛或者哮喘?”
“也没有。”
“发完脾气以后会不会觉得情绪低落?”
他顿了顿:“会。”
大夫这才抬起头来:“低落情绪大约持续多久,几小时还是一两天?”
“一天左右。”
每当肖默存跟俞念发完脾气,心里的舒畅至多维持一时半刻,其后便是不自在。这种不自在往往会持续一整天时间,一天过后便该怎样还是怎样。
如果非要定义,这股情绪中包含低落与后悔。
后来就是许多常规问答,从对话里肖默存不难发现,对方压根儿没觉得他的问题有多严重,仿佛已是司空见惯。
噼里啪啦敲了一阵键盘后,大夫从打印机里扯出一张单子,“行,拿着这个去自助机上交费吧,总共三项检查今天都能做。”
这三项检查的名字都很唬人,尤其是脑脊液检查。不过大夫显然不这么觉得,吝啬言辞介绍一番。
肖默存接了过来,看也没看一眼,同样没把这几项厉害的检查放在心上。
他所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
基于一个已有的心理预判,他放慢语速:“大夫,如果的确是躁狂症,我的配偶和我朝夕相处会不会有危险。”
相比于回答病情时的漫不经心,此时的肖默存才像是终于有了些许不安,语气听上去像一头担心妻小安危的雄狮。
对面的大夫瞥了他一眼:“看你的样子,是Alpha吧。”
肖默存颔首。
“信息素浓度级别是多少?”
“Eβ10.”
大夫哦了一声,正要说话,忽然刹住了车,嘴都忘了合上。
“多少?”
“Eβ10.”肖默存又重复了一遍。
一道充满质询的目光倏然看向他,反复打量着他的脸。
“怎么你一开始不讲。”
肖默存与之对视:“你并没有问我。”
他从没觉得信息素浓度封顶是什么幸运或值得炫耀的事,因此别人不问,他就绝不会主动告知。
大夫的表情霎时变得比他还严肃,下一秒便将他手中的检验单抽了回来,干脆利落地撕掉了。
碎纸屑入了垃圾筐,方才的一切通通推翻。
“你这种情况需要加一项检查。”话里的严肃又多了三分。
肖默存目光从那些纸片上收回:“什么检查?”
“信息素检查。”
打印机开始吱吱地作响,里头的标准化检验单正被喷上检查项的名称,然后一截一截地出现在机口。
淡定的大夫这时倒没了耐心,右手就守在出口等着,似乎想第一时间拿到单子。
肖默存看着他的动作慢慢道:“不用检查了。关于我的信息素你想知道什么,我现在都能告诉你。”
医生目光一聚:“什么意思。”
“我18岁差两个月的时候分化成了Alpha,浓型木调,乌木。信息素浓度在十个月时间里连跳三级,从Eβ7升到了Eβ10,其间经历一次高烧,差一点没扛过最后一次跃级。23岁时接受了型号二次检验,确定与信息素原始档案库中记录在案的10859号信息素相似度为100%。”
他停顿了一下,总结陈词:“所以我是一个处在Eβ10级、A10859、二次分化缺失状态的Alpha。”
坐在他对面转椅中的大夫沉默地听完了上述这段话,将鼠标移到了一边。
“你搞错了我的意思,我所说的信息素检测不是定型检测,是基因序列检测。”
“基因序列检测?”肖默存拧眉。
“对。”大夫的左手食指在桌面点了两下,“主要用于筛查信息素源发疾病。不过这只是一个初步的推测,你暂时不用多想,轻躁症的概率也很高,一切等检查结果出来了才能有定论。”
他的这番话肖默存只能算听懂了一半。信息素源发疾病包含什么,又意味着什么,这些大夫没有说,他也没有问。对于信息素三个字,他下意识地不想去碰,算是一个雷区。
“我能不能再问一个问题。”收敛了轻松的医生忽然像变了个人,要提问还会事先征询病人的意见。
肖默存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刚才你为什么说自己接受的是型号二次检测,第一次呢,第一次你为什么没讲。”
大夫的职业敏感程度总是高得惊人,一语便道破了他没有说出来的部分。
“没有什么特别原因。”肖默存说,“因为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做的我也不知道。”
在他还是个只会啼哭的婴孩时,曾有过另一项用途——将自己的生父入罪。也许就是那个时候,在做DNA与信息素遗传检测的同时,不到一个月大的他也曾被顺便记录过信息素型号,从那时起10859已是确定无疑的。
要不是这一道“顺便”的工夫,俞远又怎么可能从茫茫人海中找出A10859所属其人,再将他从国外绑回来呢?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一切都在出生时就注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