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树下岁月

“小念、小念,你还在吗?”

肖岱桦在电话里的疑问打断了俞念的回忆。

“在,我在呢爸爸。”

肖岱桦含笑道:“正好我有件事要请教你,是关于做外卖的。这几天一直有人来上门游说我开通什么外卖渠道,我是搞不懂了,默存太忙我又不想因为这种小事打扰他,你有没有时间?指导指导我这个老人家。”

“有的。”俞念忙道,“我有空,需要我过去吗?”

“要是能过来一趟就再好不过了,我看多半需要你手把手教我。”

“没问题,那我现在直接过去。”

俞念当机立断,决定改变路径去大学城。

到小店时,门口只有一个人站着在等餐。肖岱桦做完炒饭直接草草收了摊,亲切地引着俞念进了屋。

屋里跟俞念上次来没什么改变,陈列简单朴素,不过油污甚少,看得出主人很用心在维护店里的干净。

“来,你坐这个。”

他从角落搬过一个塑料凳子,又拿出一块干净的布来仔细擦了擦,然后才说“可以坐了。”

笑着看俞念坐下后,自己则脱下围裙随意挑了个凳子坐到了对面。

“爸爸,今晚不营业了吗?”俞念问。

“不营了,你难得来一趟,咱们在一起说说话。”

肖岱桦看着俞念时总是眼神和蔼,眼角蕴笑,但身体似乎刻意保持着距离。

“您坐在我旁边吧。”俞念说。

“不了。”肖岱桦匆忙摇了摇手,“我身上有油烟味,怕熏着你。”

俞念一愣,“不要紧的,您身上没有什么油烟味。”

肖岱桦身上的确有一点点味道,但俞念并不敏感,也不在乎,他愿意跟这位慈祥的长辈亲近。可无论自己怎么劝,对方始终安稳地坐在桌子的另一边。

俞念只得作罢,隔着一张桌子教会了肖岱桦注册外卖店,上传营业资质,只等审核通过就能接单了。

“就是这样。”他手指慢慢在屏幕上滑动,演示给对方看,“不难的,到时候您应该只需要点一下接单就行,会有外卖员上门来取的。”

肖岱桦凑着身体看了一会,随即会意地点了点头,“原来这么操作一下就可以了,我还以为需要去哪个政府大厅办手续。小念你真聪明,人又有耐心,明明自己也是第一次弄,竟然这么快就把我这个落伍的人教会了。”

“每一步都有提示,我也是看提示点的。”俞念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一下,把手机还了回去。

“看我。”肖岱桦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自责道,“你来了这么久,水都没顾上喝一口,一定渴了吧。”

不等俞念客气拒绝,他已经站起身来走到冰箱前,目光在自己做的那壶柠檬黄瓜水上落了一瞬,旋即打开冰箱门拿了瓶矿泉水出来。

“给。”

“谢谢爸爸。”

俞念接了过来,拧开瓶盖喝了一小口,冲肖父笑了笑。

虽然两人在电话里聊得顺畅,面对面却难免有些拘谨,毕竟三年来面也没机会见上几回。

安静地坐了会儿后,肖岱桦主动找了个话题。

“小念,你想不想看看默存这些年住的房间?”

说是房间,其实不过就是隔出来的半层空间。

“可以吗?”俞念望了头顶的阁楼一眼,表情明显犹豫。

上一次他来,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肖默存态度恶劣地轰了下去。

“那有什么不可以的,来来来。”

肖岱桦起身带着俞念来到东南角一块旧床单改的布帘后,同时不忘替他拿着桌上那瓶水。

掀开帘布,后面藏着一架最老式的那种木梯,斜靠在水泥楼板上,作为通往阁楼的唯一路径。走在前面的肖岱桦回过头来,示意俞念上前,“小念你先上去,我在下面帮你扶着梯子,别怕,不危险。”

俞念点点头,想起上一次自己跟在肖默存身后爬上这架木梯,当时心里的确是有些害怕的。

他不敢告诉肖默存,那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爬这种要手腿并用的木梯。在他的印象里,家里雇的佣人擦别墅墙外的灯罩时会架上梯子,但不是这样的,是那种看起来像铝制的双侧梯。

上了阁楼,里面光线昏暗,俞念不知道灯的开关在哪里,一直跪在地上等肖岱桦也爬上来,开了灯,才敢移动自己的位置。

阁楼很简陋,所有的家具一目了然,单人床有两张,中间用帘子隔开,就跟他上次看到的一样。

“我睡里面那张,默存睡外面。”肖岱桦一边弯着腰往里走一边抬手将帘子滑到了最里面。

“他学习刻苦,中学的时候早上天还没亮就要去学校自习,方便起见就一直睡在外面这张床。你坐你坐。”

成年人在阁楼里无法直立,肖岱桦就安排俞念坐在肖默存的床上。

俞念听话坐下,试着摸了摸身下的床单,手感并不好,至少绝比不上家里那些四位数的四件套。

但他想,肖默存一定觉得这样的睡着更舒服。

“这是默存的背包吧。”

他指了指床头一个收纳筐里的运动双肩背,“大学的时候见他背过。”

“是啊。”肖岱桦微笑着点点头,“他背了好几年,本来还要带到国外去,我说什么也不同意,偷着给他买了个新的,他这才乖乖听话。”

他伸手拿了过来,目光柔和地看着这个被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背包,表情怀念得仿佛看着读书时的肖默存。

“我当时想,他为了拿国外大学的奖学金吃了那么多苦,又打了两年工攒生活费,好不容易如愿,我这个做爸爸的怎么也得给他送份礼物,所以就给他买了个那时很贵的牌子,不过旧的这个还是没舍得扔。”

说到四年前的事,俞念听得心酸又难堪,垂眼望着他手里这个包,慢慢问道:“去国外读书是他一直的心愿吗?”

肖默存从来没有跟他说过出国读书是他的心愿,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当年他只是说试着投过国外的大学,去与不去都有可能,因为费用难以承受。

“算是吧。”

大概也是意识到当年发生过一些不愉快,肖岱桦言语中有种解释的意味。

“你别看我们家境不好,这孩子从小就争强好胜。最早的时候我带着他住在乡下,农村嘛,要是谁家有个能出国读书的孩子,都是要敲锣打鼓让全村人知道的。大家去祝贺,我也带着他去,他回来以后就说:‘爸,以后我也要出国,要让全村人都来夸你有个好儿子。’”

他停下来,嘴角弯了个浅笑:“你听听,他当时才是个小学生,说出来的话就跟大人没两样了,早熟得厉害。你也知道,他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当年非要出国,我想多半也是为了完成一直以来的心愿。”

他拉过俞念的手,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

俞念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认同也没有否定。

“不说这个了。”肖岱桦把背包放回了原位,从矮柜的抽屉里拿出一本相册。

“你电话里不是说想多了解他一点吗,正好,我这儿有一些他小时候的照片。”

俞念迫不及待问:“我可以看么?”

“当然。”肖岱桦微笑着递给了他。

翻开相册,第一张就是单人照。照片发黄又模糊,但边缘完整,保存得很仔细。画面里是一个穿着背心短裤、旧球鞋的小男孩,站在一棵比他高了数倍不止的松树下,表情一脸严肃,脚边趴着一只成年体型的黄猫。

刚刚的一点伤感很快就被新奇替代,俞念笑得很好看,一双眼神采奕奕:“默存还真是从小就一幅小大人样……这只猫咪是他养的吗?”

“不是。”肖岱桦摇了摇头,“乡下哪有什么养不养的,都是土猫。这只猫平时就跟着我们吃剩饭,也没取名字,都叫它阿黄。后来我们搬来洛城,阿黄就跟着隔壁邻居,听说前年就不在了。”

前年,正好是自己是馒头接回家的时候。俞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相册往后又翻了几页,一个小小的Alpha慢慢长大,变为了男子汉,就像一部老电影。虽然受家庭条件限制,并非每年都有照片纪念,但他发现肖默存不止一次在这棵树下合过影,个头越来越高,相貌越来越成熟。

俞念心中一动:“这棵树是不是有什么特别之处?我看默存好几张照片都是在树下拍的。”

“小念果真很聪明。”肖岱桦望着他。

“我就是在这棵树下面捡到默存的。”

“树下?”俞念惊异地抬起眸。

他知道肖默存是被父母遗弃的,但所有细节都不清楚,也一直不敢问。

“嗯。”肖岱桦目光幽深地望向照片上的肖默存,“当时默存还不到一个月,被人扔在房子后面的这棵松树下头,身上裹着一张深色的毯子,里面还塞了几百块钱。”

“我那年也只有二十二岁,别说弃婴了,连不满周岁的孩子都没见过几个,当时真的是吓坏了。”

他笑了笑,手指慢慢抚摸着照片上的小男孩儿。

“可是默存小时候实在太招人疼了,小脸又粉又圆,浓眉大眼。别人家小孩儿头发少,他偏偏长得很多,也不哭,也不闹,给他什么就吃什么。没有奶粉就喝米汤,逗他一下就咯咯地笑。那么一个奶乎乎的娃娃,两只眼睛望着我,我走到哪儿就望到哪儿,就像我是他的全世界一样,既信任,又需要。你说,我怎么狠得下心不要他?”

“所以啊,我就想,难就难吧,说什么也要把他养大。农村里的那些人爱说闲话,横竖死不了人,任他们说去,大不了我们搬走。后来来了洛城,为着这一身信息素又几次差点出事,我思来想去,干脆就把腺体摘掉了,一了百了。”

听到摘掉腺体俞念心脏猛得一跳,双眸难以置信地望着肖岱桦,对方却安慰似的冲他颔首,“没有腺体好多年了,反而觉得一身轻松。”

“您不觉得遗憾吗?”俞念问。

没有腺体的Omega比Beta还不如,不可能得到任何人的爱。

“遗憾什么?”肖岱桦温和地看着他,“我这一辈子养大了默存,还把他教育成了一个自食其力的人,能在社会上立足,这就是最大的成就。其他的,没有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这番谈话言辞恳切,听得俞念早已眼眶湿润。

“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肖岱桦微笑看着他,“小念听烦了吧。”

“没有。”俞念急忙转身用袖子拭了拭泪,“我爱听。”

“那就好。我平时找不着人说话,默存又是个急性格,不爱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一来就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他又把相册往俞念面前推了推,“你看吧,我不打扰了,下面铺子还没收利索,我得去忙活了。”

俞念点了点头,肖岱桦就躬着身体爬下了木梯,留他一人在阁楼。

相册中照片数量并不很多,不一会儿他就看了个遍。用眼睛跟随肖默存匆匆长大,然后变成自己当年遇见他的模样。

后来他也屈身下楼,跟肖岱桦道了别,独自一人回了家。

这一晚他照例没在睡着之前等到肖默存,可奇怪的是,他梦见了童年时期的丈夫,背心短裤,站在那棵大松树下,脚下趴着的是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