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沁园并无想象中的萧瑟之气,桂花已经开败了,香气却依然馥郁。赵令仪没让人扫,散落一地的桂花叫风一吹,便如轻纱一样揭起。
黛玉步履轻盈,前面引路的是碧云,后面跟着的是紫鹃和雪雁。
“姑娘。”
雪雁小声唤了一句。
“你这蹄子,昨日不是还闹着要来看沁园的荷花吗,这会怎么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紫鹃打趣了一句。
雪雁忙抬起头,“没没,我只是有些紧张。”
一句话说完,却觉得,怎么好像更心虚了。
偏生碧云也回过头,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咱们家长公主可不吃人,你别慌。”
雪雁心道:我也不想慌,可我做不到。
上前天姑娘和永嘉长公主从宫里回来,背过人,永嘉长公主告诉她,好好照顾姑娘,若有什么不妥,第一时间来报。
后来周瑞家的和宝玉先后在姑娘面前造次,她气不过,想着,长公主既发了话,便是把姑娘放在心上了。
况且长公主特意叮嘱了她而非紫鹃,定是因为她一向跟个透明人似的,长公主就想要她这个透明人来传消息。
她绝不会辜负长公主的期望!
着急之下,她来了沁园。
长公主说了一句:“本宫本想着,今日进宫没带碧云,再使唤人来来回回,恐扰了玉儿休息,打算明日一早再让碧云过去,贾家……呵,既是如此,今晚就叫碧云过去。”
然后碧云就去了贾府。
想到贾府那些人的表情,雪雁就觉得痛快。
怕姑娘怀疑,她先碧云一步回去了。贾府那些人听到碧云敲门,一开始并不搭理。碧云也不是个好气性的,一掌推开门,那门重重地弹到那些个刁奴的脸上。
刁奴欲发疯,碧云却拿出了女官令牌。
骂人的话全部梗在了喉咙里,那些刁奴再不敢多嘴。又有王熙凤跟前的平儿闻声而来,劈头盖脸地把那些人骂了一顿,而后又罚了众人半个月月钱。
如此,碧云还没进贾府,便在贾府出了名。
姑娘自然是惊讶的,可碧云说了:“姑娘,是长公主让奴婢来的。长公主说了,若是姑娘不要奴婢,那,奴婢就别回去了。姑娘,你可不能让奴婢无家可归啊。”
姑娘是个心软的,见此便没有多问。
姑娘不问,碧云不说,可莫名的,她就是心虚。
辗转反侧了一晚上,这会进了沁园,看着前面气定神闲的碧云,不知为何,心里不静,反而更慌了。
但愿姑娘知道真相的时候,不会太生气。
将她的神色看在眼里,碧云笑了笑,怕再打趣下去,她先兜不住自己先崩溃了。便微微抬起手,指着西边的花园,道:“姑娘看到那池子枯荷了吗?”
主仆几个果然转过了头。
早已不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时节,荷花开败了,荷叶也枯萎了。可池塘里的荷叶,还没有拔掉。
“是长公主说,姑娘是个雅致人,若是遇上雨天,捧一盏香茗,坐在亭子里听听雨打残荷声,别有一番风情,姑娘或许会喜欢,因此长公主便没人让拔掉。”
有心为自家长公主多说几句好话,碧云又道:“长公主还说,等到明年开春,若是姑娘想养几条锦鲤,便去宫里要几条锦鲤。若姑娘想感受感受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的闲适,便等初夏,放一条船,她亲自带姑娘去采莲蓬摘荷花。”
黛玉的裙摆在风中轻轻晃动,明明人单薄极了,笑容却明媚如初夏的太阳。
她定定地看着那池子枯荷,蓦地,轻声应了一句:“好。”
她虽不喜欢李义山,可却唯独喜欢他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永嘉长公主知她心意,那池子残荷竟是为她而留。
上次她在苗太后面前提及自己常看王摩诘全集,何尝不是因为自己喜欢王摩诘那些诗。永嘉长公主竟然也喜欢王摩诘的诗。
一时间,心里又对赵令仪亲近了几分。
忽然想到赵令仪说过,沁园里有好多书。那,她以后有好多好多的书可以看了。
心中又喜又叹,碧云都知道王摩诘的诗,想必也不是个白字先生。可雪雁还迷迷糊糊的,紫鹃也不过跟着她多认了几个字,要她说诗啊词啊的,倒是难为她了。
是该看着这两个丫头不叫她们偷懒了。
“玉儿。”
正看着残荷,赵令仪的声音忽然响起。
“义母。”
黛玉忙给她见礼。
“一家人,何必在乎这些虚礼。”
赵令仪拉过她的手,又问她:“你觉得,南边池塘里,种些什么好?”
黛玉愣了一下。
倒不是因为不知如何回答,而是因为……
今日义母特意去贾府接她来沁园,才进了沁园大门,没说上几句话,便和黄叶匆匆离开了。
离开前,特意告诉她:“人牙子来了,我去一趟,约莫半柱□□夫就回来。”
而后,便去了前头。
怕她不解,碧云还多说了一句:“南院要卖人,长公主也想顺势把那些偷奸耍滑的发卖了出去。”
南院。
虽没来过沁园,黛玉却也知道,柳家二房在沁园里住了十几年。那柳家二房住的地方,好像就在南边。
“长公主命二房三日之内搬出去,昨日本是第三日,不巧的是,二老爷突发恶疾,差点进不了气了。长公主便宽限了他们一个晚上,命他们今早搬出去。”
当时碧云还说了这么一句。
她虽心中意外,却也知道,这些事原也没有她置喙的余地,因此便点了点头,并没有多问。
这会赵令仪问起,朝着南边院子看了一眼,她道:“不若什么都不种,只在岸边零散种些垂柳。”
“好,就按玉儿说的办。”
赵令仪笑着回了一句。
……
长啸居。
黛玉坐在窗边出神,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目光落在雪雁身上,轻声道:“雪雁,你过来。”
雪雁依言过去。
“姑娘,怎么了?”
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莫名的,心跳如擂鼓。
黛玉却不说话。
雪雁被她清澈的目光看的越发慌乱了,忍不住攥紧了衣角,心里头也惴惴的。
“姑娘。”
抿着嘴小声唤了一句。
黛玉依然不说话。
就在她差点跪下来的时候,终于,黛玉出了声。
“我如今是不敢用你了。”
九个字,极轻极轻,却如惊雷一样,在雪雁的耳边炸开。
扑通一声,雪雁跪下了,“姑娘......姑娘都知道了?”
“你说呢?”
紫鹃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心中既气她背着黛玉擅作主张,又怜她此时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姑娘不说,不代表她不知道。我且问你,姑娘素日待你如何?而你呢,又是如何待姑娘的?你既然敢在姑娘面前弄鬼,就该想到会有今日的。”
“我……”
雪雁垂下了头。
却还是没忍住,小声说了一句:“可我就是看不惯他们那副样子。”
“看不看得惯的,这么多年,都已经习惯了。”
黛玉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平静的有些过了。
雪雁是熟悉她这副模样的。
这么多年,贾家人再过分,姑娘也多是这副心如止水的样子。是,她只是个婢子,可她是林家的婢子。那些人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这样对姑娘?
从前姑娘没人可以依靠,遇事大多忍气吞声,可如今姑娘有了永嘉长公主,难道还要忍气吞声吗?
她想不通,也不甘心。
所以她背着姑娘来了沁园。
她本来觉得自己没错。
可,此时听着姑娘的话,她心里忽而又有些不确定了。
“姑娘,雪雁知错了。”
她红了眼眶,又怕黛玉生气之下把她送回去,忙又央求道:“雪雁再也不敢了,姑娘怎么罚雪雁都好,就是不要把雪雁送回去,雪雁不想离开姑娘,雪雁要永永远远地陪着姑娘。”
“永永远远?你莫说这种话,我受不起。”
“姑娘。”
雪雁急了。
着急忙慌地看了黛玉一眼,又求救般看了紫鹃一眼。
“该!”
紫鹃点了她额头一下,最终还是心软了。
看了黛玉一眼,轻声道:“姑娘,雪雁这蹄子虽然嘴快了些,但她也是为了姑娘好。好姑娘,你就别生气了。”
黛玉却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哪里是生她的气。”
视线落在窗外,但见青青翠竹矫矫凌云,衬得天清云淡,路过的人儿捧着书,凌波微步,似从画中来。
“雪雁的心思,我都明白的。只是,永嘉长公主虽是我的义母,那边老太太却也是我的外祖母。义母若替我出头,外头人又要说嘴,外祖母在中间也难做。”
说到此处,越发沉默了。
“姑娘,书来了。”
碧云从外头走了进来。
她手上捧着厚厚的一摞书,似是不觉得累,一边对着手上的书扬了扬下巴,一边道:“长公主说,这几本好看,让姑娘先看着,待她忙完前头的事,便亲自带着姑娘去书房一看。”
紫鹃和雪雁忙将她手上的书拿过来。
视线落在那些略有些陈旧的书上,黛玉的眼睛一亮。
林家书香门第,藏书累累,什么样的书是珍本,她只消一看便知。
义母说,沁园里有许多藏书,有的她可能见过,有的她可能没见过。义母还说,有些书是柳老太师传下来的,有些书则是柳驸马从民间搜罗来的,还有一小部分是宫里来的。
想来,日后她有许多书能看了。
“对了,姑娘,花木上的李妈妈精挑细选送了几盆兰花来。要不,咱们一道去看花吧?”
手上陡然一空,碧云垂手,想起那几盆花,忙又说了一句。
黛玉本不欲去,耐不住几个丫鬟劝说,便点头应下了。
几人朝着花园走去,却不想,这一趟出了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