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里回去,黛玉手上多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苗太后送给她的“杂书”。对谈间,苗太后知道她喜欢王摩诘的诗,便送了一本《王摩诘全集》给她。
还有一样,便是苗太后特赐的白米糕。
赵令仪送她回贾府,一边走一边道:“玉儿,过两日我带你去沁园看看。毕竟以后也是你的家,总该要熟悉熟悉的。”
黛玉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她也有家了。
一开始她对永嘉长公主还有些抗拒,宣帝一道圣旨,她没有拒绝的余地。可她有爹娘,为什么要认别人当母亲?
永嘉长公主看出了她的抗拒,除了告诉她她永远是林家的姑娘外,还告诉她,她也是第一次当母亲,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当好,如果哪里做得不妥,让自己告诉她。
可这几日相处下来,永嘉长公主……没有不妥。
刚才在苗太后面前,她时刻不忘回护自己。苗太后和她母女情深,如普通人家的母女一样,让她忍不住想到了贾敏。
若是母亲泉下有知,应该也会喜欢她这位义母吧。
“一会见了贾家老太太,我还有一事要和她说。玉儿,我打算让你搬进沁园,你可愿意?”
赵令仪不知黛玉心中所想,她已经迫不及待想接黛玉去沁园住了。算算日子,还有两日,小柳氏一家就要搬出去了。
她问了黛玉的意见,黛玉也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日,便点了点头。
等到进了贾府,见到贾母,赵令仪便将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
贾母心中虽有不舍,但人家是母女,圣旨都坐实了,何况永嘉长公主颇为通情达理,因此她再不情愿,到底没说什么。
赵令仪又道:“母后怜惜玉儿,想让她吃胖些,特意赐了白米糕,老太太不若尝一尝?”
说话间黛玉已经奉上了那盘子白米糕。
贾母捻了一块,赞道:“宫中御厨厨艺精湛,这白米糕看似简单,做起来倒要费些功夫。”
她是吃惯了好东西的,自然知道这米来自南边,乃今年的新米。
赵令仪却道:“新米口味较之陈米更为软糯,母后也说这白米糕有股清香味,她老人家还让玉儿多吃几块,毕竟五谷杂粮,才为养生根本,不比那什么药啊丸啊的有用?”
贾母捻着白米糕的手一顿。
这话……
贾府诸位主子时常吃着什么药啊丸啊的,左不过是当个养生玩意。可永嘉长公主特意提及苗太后的话,想来苗太后对她们家的做派并不赞同。
黛玉进府这么多年,人参养荣丸没有断过,至于效果……那药似乎并无太大作用。荣国府绵延几代,人参燕窝自然吃得起,更何况林如海年年送银子来。因此她便只把这味药当个益气补血的玩意,由着黛玉日日吃着。
如今苗太后发了话,大概是因为忌讳“药”字吧。永嘉长公主收养了玉儿作义女,这义女自然不能是个药罐子。
这药怕是要停了。
电光火石间,贾母已经做了决定。
“太后娘娘说的对,人就该吃五谷杂粮,少吃些药啊丸啊的。”
又看向一边的王熙凤,佯装板着脸,道:“凤丫头,你们可听到了?从今往后,那些个药丸都停了吧。”
王熙凤闻弦歌而知雅意,应声附和:“老祖宗说的,凤儿都记下了,待会就交代下去。”
心中却不以为然。
贾府上上下下这么多张嘴,一盅补品,一枚药丸,养活了多少下人,就连她都跟着沾了不少油水。那些燕窝啊人参的,又是主子们吃惯了的,轻易停不了。
不过,想到老太太说的“药丸”二字,她心里有数了。人参养荣丸是药,可以停,但人参小米粥是饭,可以吃。
那些人参燕窝的,她不吃,也是便宜了宝玉。
想到送到宝玉屋里的那些好东西,王熙凤心里有些发酸,同样是二爷,自家的那位二爷和这位二爷的待遇却天差地别。
……
碧纱橱里,雪雁正缠着黛玉叽叽喳喳地问话。
“姑娘,宫里和贾府有什么不一样?太后娘娘也会笑吗?”
“姑娘,宫里是不是一点声音也没有,每个人走路都很轻?”
“姑娘,你害怕吗?”
紫鹃拉了她一把,念叨道:“你这小蹄子,什么都想知道,姑娘刚从宫里回来,不说先让姑娘歇一歇,就知道一个劲问问问,赶明儿我拿个布条把你的嘴缠起来。”
雪雁忙捂住自己的嘴。
又半拿开,辩解道:“我早给姑娘沏好了茶。呀,不对!不是茶,我炖了一盏建莲红枣汤。”
“建莲红枣汤?”
紫鹃愣了一下。
忽然想起来,永嘉长公主昨日叫人送了一包建莲来,说是让厨房炖了给姑娘吃。
雪雁这蹄子动作倒是快。
“永嘉长公主说,姑娘应该少吃大补之物,多吃些温补之物,人参鹿茸少吃,燕窝可以吃。永嘉长公主还说,等到了沁园,叫厨房做些好吃的吃食,这样姑娘多吃两口饭,于身子有益。”
她滔滔不绝说了好些,一会一个永嘉长公主说。紫鹃倒也没打断她,好不容易等她住了嘴,才看了黛玉一眼,笑道:“姑娘你瞧,雪雁这蹄子胳膊肘已经朝沁园拐了。”
雪雁白了她一眼,“姑娘和永嘉长公主马上就是一家人了,沁园就是姑娘的家,我胳膊肘朝沁园拐,也是朝姑娘拐。”
“我说一句,你偏有十句。”
“我可有说错?”
“自然是没错的。”
两个丫鬟你一言我一语斗起了嘴,黛玉看了一眼春纤刚刚端上来的建莲红枣汤,抿着嘴笑了。
有点……期待起沁园的生活了。
正喝着汤,周瑞家的突然来了。
她是来送桂花糖新蒸栗粉糕的。
紫鹃笑道:“难为周妈妈特地跑一趟了。”
又招呼雪雁给她倒茶。
周瑞家的接了茶,笑道:“那边院子里忙的热火朝天,只我一个闲人,便顺路走一趟替姨太太送送东西了。”
她说的是梨香院。
王夫人带她去了梨香院,恰好薛蟠从外头奉了一碟子桂花糖新蒸栗粉糕进来,薛姨妈便交代她把这些粉糕送给姑娘们尝一尝。
她自然乐得如此,走这一趟,她能得好些赏。
紫鹃接过食盒,刚打开盖子,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盘子里只剩最后两块桂花糖新蒸栗粉糕。
也就是说,周瑞家的送了一圈,最后才送到自家姑娘这里。
黛玉将她一瞬间的迟疑看在眼里,不用猜她就知道,她又是最后一个拿到的。
“姨太太一番心意,林姑娘不尝一尝吗?”
周瑞家的问了一句。
雪雁年纪小,脸上挂不住,当下就冷了脸,“姑娘吃不吃的,与你何干?你还指使起姑娘来了?”
“我哪敢指使林姑娘。”
嘴上说着不敢,周瑞家的脸上却不以为然,一张嘴也不见停:“林姑娘如今身份尊贵,我是哪个名牌上的人物,敢指使林姑娘?雪雁你莫要乱说,省的永嘉长公主以为我不知好歹,怠慢了林姑娘。”
“你!”
雪雁说不过她,又怕她回去在王夫人面前搬弄是非,只得讪讪闭了嘴。
紫鹃心中也有气,指了指桌上还没来得及用的白米糕,道:“太后娘娘刚赐了一盘新做的白米糕,姑娘哪里还吃得下别的糕啊点心的。”
周瑞家的果真朝桌上看了一眼。
她和王夫人一直在梨香院里,虽知道黛玉进了宫,却不知道苗太后还赐下了一盘白米糕。
心里又是酸又是气,自言自语道:“早知道我就不走这一趟了,反正姑娘也不稀罕。只可惜,姨太太一番心意,这栗粉糕送的不巧了。”
紫鹃忍不住又要回嘴,先不说那栗粉糕已经冷了,就说周瑞家的这几句话,有故意让姑娘落人口实之嫌。
“周妈妈这话,我倒是不懂了。我何时说过一个嫌字,怎的周妈妈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连我不曾说出口的话都知道?”
黛玉清泠泠的声音突然响起。
她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如竹修长挺拔,又如松清癯脱俗。声音虽轻,却如寒冬山间溪流里的水,让人忍不住一个激灵。
周瑞家的半垂了头,“姑娘自然是没说过。”
“既然没说过,周妈妈何苦无中生有?没得让姨妈以为我张狂,坏了我们亲戚的情分。”
周瑞家的心道,你还不张狂?宝二爷那样一个人物,成天在你面前伏低做小。亲戚,这话也说得出口。
林家和薛家算什么亲戚?贾家和薛家才是亲戚!
但她知道黛玉口舌厉害,不敢再和她争辩,又顾忌着苗太后赐下的那盘白米糕。动了动嘴,想说薛姨妈给大家送了栗粉糕,怎么姑娘不有样学样,最终还是咽下了这些话。
等她走了,雪雁迫不及待朝着门外啐了一口,就差新打一盆水洗地了。
紫鹃也道:“瞧她那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后把白米糕赐给了她呢。姑娘一回府就问过了老太太,是老太太说不用分给各处,让姑娘自己留着,她还想做老太太的主了?”
“行了,别说了。”
黛玉不想听这些烦心事,刚开了口,外头却传来一个声音:“别说什么?”
下一瞬,宝玉从屋外走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周瑞家的,我劝你不要作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