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信坐在越国皇宫的城楼上,看见夕阳一顿一顿地沉下去,皇宫里金灿灿的檐角仿佛也消失了。
林蓁不想再看,摇着轮椅要走。
林信连忙上前推他:“要回去了吗?还是要去别的地方?”
“去仙君祠看看吧,正好沈念君也回来了。”
站在不远处的小雀儿见他们过来了,也转过头。
林蓁便对他道:“让沈念君去仙君祠等我。”他顿了顿,又道:“让太子也来。”
小雀儿点头应了,转身要走。
林蓁却又忽然喊住他:“却之。”
小雀儿原本没有名字,林信要给他取,他也不要。后来跟在林蓁身边,旁人问起小雀儿的名字,他没想好名字,林蓁给他现想了一个。
便是“却之”。
这个名字,一直用到现在。
小雀儿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脚步一顿,缓缓地转过头来:“干嘛?”
山野小妖,十分古灵精怪。林蓁对他一向宽厚,只是笑了笑,没有计较他言语直接,道:“你还是变回年轻时候的模样比较好,不用迁就我。”
小雀儿一噎,随后道:“请你认清你自己的地位。我没有迁就你,我只是怕惹人非议。我要是永葆青春,会被别人当成妖精。”
林蓁淡淡道:“你本来就是妖精。”
小雀儿嗤了一声,转身离开,快步走下城楼台阶。
林蓁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忽而失笑。
他撑着头,回头看向林信:“他还是有点怨恨我。”
“为何?”林信不明白,“难道还因为,你小的时候扮姑娘家骗他的那件事?”
“不是。”林蓁摇摇头,眼中却有笑意,“好几十年前,我亲了他一下,没对他负责,他一直很生气。”
“啊?”
说起这件事,林蓁仿佛还有些得意。
“那时候才入琅琊,宫里办庆功宴。”他仔细地想了想,“散的时候,我有点醉了,爷爷让他扶我回去。然后在宫墙拐角的重门花影里,我低头亲了他一口。”
林蓁叹道:“后来他试探朕,朕便假装不记得了。”
林信大约能猜到是为了什么。
阵前点兵,朝中治国,林蓁是再理智不过的人物。
他与小雀儿原本人妖殊途,如同此时,小雀儿还有千百年的时光,他却寿数将尽。
他不愿意日后惹得小雀儿不高兴,索性假装不记得了,与他仍做朋友相处,惹他生了一辈子的气也不要紧。
“却之”这个名字,小雀儿以为是同“雀”,其实是林蓁自己告诫自己,不要贪恋一时欢愉,坏了小雀儿往后的千百年,是“退却”。
林信也只能在心中叹息一声。
林蓁用拇指摩挲着食指指尖:“朕不当为了一己私欲,就带坏了他,最后也没办法向仙君交代。”
年少时隔着花影重门的喜欢,转眼之间,便化作虚无。
林蓁说他一生俯仰无愧,可是他有没有后悔过?
午夜梦回时,风吹帐冷,他有没有动过别的心思?
他不知道。
*
而小雀儿早已走下城楼,去找沈念君。
沈念君是急召回京的,未卸甲,未解剑,在宫门前下了马,便一路到了皇帝寝宫前。
小雀儿从他身后走近,拍了一下他的肩,手打在盔甲上,一声闷响。
“皇帝让你去仙君祠等他。”
沈念君在南边晒黑不少,身形挺拔,看模样沉稳不少。
他向小雀儿道了谢,提脚要走,又看看小雀儿:“你不去吗?”
皇帝病重,大约是要交代后事了,小雀儿跟着他这么些年,没道理不去。
小雀儿道:“我还要去喊太子。”
太子与其他两个皇子原本都在寝殿里侍疾,后来被小雀儿遣下去,此时都在偏殿。
林蓁会教孩子,教出来的三个皇子,兄友弟恭。
皇子们见小雀儿来,连忙起身作揖:“相父。”
小雀儿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又朝其中一个招招手:“太子殿下,你父皇找你过去。”
那头儿,林信正推着林蓁往仙君祠去。
林蓁道:“早些年朕也册立过后妃,两个皇后,一个贵妃。”
他轻叹一声:“只可惜,有两个姑娘还没进宫,就病逝了。还有一个姑娘,原来有心仪之人,朕便让他们去了。”
“三个皇子,都是过继来的。”
大臣们从前劝谏过两三次,不过他决意如此,劝到最后也就随他去了。
毕竟林蓁这个皇帝已经做到最好了,他已经是不世出的千古明君了。如果他有一些不可告人的小缺点,命硬克妻什么的,大家都可以容忍。
仙君祠宏伟壮丽,只有祭祀的时候才会打开。
沈念君早些时候便到了,站在门前等着。
林信推着轮椅,绕过仙君祠前的九十九级台阶,从侧边上去。
沈念君一只手搭在栏杆上,听见动静,回头看去。
隔着几步的距离,他的目光落在林信身上时,微微发怔。
林信叹道:“你也长大了,不是从前那个毛头小子了。”
沈念君的喉间哽了哽,只道:“仙君还是从前的模样,多谢仙君从前教导。”
正巧这时,小雀儿带着太子也到了。
推开正殿厚重的殿门,将要入夜,殿中有些昏暗。
跨过门槛入殿,供案上两盏长明灯,高台上两尊神像,金身威严,一如从前。
太子从案上取了香烛,点燃之后,将蜡烛立在案上,又将手中的十几支香双手奉给诸位长辈。
才走到林信面前,林蓁便道:“他不用。”
太子不明就里,收回了手,林蓁将他手中要递出去的香拿到自己手里。
林蓁原本要站起来上香,最后被林信按住了。
他坐在轮椅上敬的香。
上过香,林蓁朝太子招招手:“你来。”
太子在他身边单膝跪下,唤了一声:“父皇。”
林蓁指了指悬在供案上的金漆木匣:“那是天书,参得破就参,参不破也无妨。”他拍拍太子的手背:“守成亦可。”
“身后事身后了,朕教的不多,现在再要教你,也来不及了。”林蓁看了看林信,对太子道,“你去见过林仙君。”
太子还有些没回过神来,怔怔地朝林信行了个礼。
林蓁摆手道:“行了,你去罢。”
太子朝他们做了个深揖,便退出去了。
林蓁自知大限将至,抓紧时间安排自己死后的事情。
先询问沈念君边防的事情,沈念君一一答了,最后再叮嘱他两句。
仿佛沈念君还是从前那个愣头青。
沈念君道:“陛下,我都明白的。”
“是,你也不小了。”林蓁晃然,转眼看向小雀儿,“你怎么没变回来?”
小雀儿回道:“我总得帮你办完了丧礼,再变回来。”
林蓁笑着,仿佛有些耍赖的模样:“你先变回来吧,我想看看。”
他的心思藏得太深,只有林信知道,也是才知道的。
林信朝小雀儿点点头:“变吧,啊。”
小雀儿不爱听林蓁的话,但还是听林信的话。
一拂袖,重又变作从前那个青衫公子。
正是这一袭青衫,陪林蓁从枕水村走出来,闯过兵荒马乱的乱世,踏过烽烟弥散的战场。最后他们停驻在百废待兴的吴越,开创出一个清明朝廷、盛世前夜。
小雀儿傻乎乎的,林蓁说什么就是什么,结果被骗了一辈子。
现下林蓁将死,再没有气力骗他,眉目之间,才不经意流露出一些喜欢的意思。
小雀儿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盯着林蓁的眼睛,定定地问道:“有没有?”
林蓁正经了神色,看着他翠色的衣摆,摇了摇头。
小雀儿有些落寞,抹了把脸,转头去看别的地方。
林信也不好说破,只道:“我走的时候,仙君祠还有好些地方没建好,现在修好了,一起去走走,好不好?”
小雀儿走到林信身边,挽起他的手,扬了扬下巴:“沈念君,你过来推他。”
宫殿错落,他们走在木廊上,脚步无声,只有木轮椅的推动的吱吱声。
小雀儿挽着林信的手,走在前边,不自觉靠在林信身边。林信轻叹一声,伸手拍拍他的脸。
沈念君推着林蓁走在后面,林蓁微偏着头,目光落在殿外初春才发的嫩竹叶上。
竹叶青绿,同小翠鸟是一个颜色。
仙君祠里有一个建在高处的访仙台,小雀儿打起精神,随手一指:“仙君,上去看看吧。”
“好。”
月出清冷,寒光照在林信身上。
他双手搭在阑干上,垂眸看见琅琊城中万家灯火,随后又看见顾渊——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就站在仙君祠外、九十九级台阶上,抬眼看见他朝这里看过来,便入了正殿。
林信心中,忽然有一窍灵犀通了。
春风吹起他的衣袂,月光冷冷地落在他身上,在他周身镀了一重银光。
他正巧在此时飞升。
林信飞升的动静不大,没有狂风大作,也没有祥云辉映,他只是站在高台边上,袖上襟上,沾染着剔透无暇的月光。
小雀儿见了,不自觉往前走了半步。
林蓁转头看他。
于他,林蓁从来都是宽容得好似纵容的笑。
沈念君不经意间,看见林蓁面上带着这样的笑,搭在木轮椅上的手缓缓地垂下去。
轻得听不见的一个字,从石台高处落下去。
落入越国万户,山河正好,盛世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