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祠正殿里,林信跨坐着。
顾渊抱着他的腰,帮他拍背:“不哭了,不哭了,本君错了,本尊错了。”
在自个儿的仙君祠里被强迫,林信生平头一次遇见这种事情,不自觉就哭了。
他揉了揉通红的眼睛。
顾渊用手指揩去他面上泪痕,再问了一遍:“能继续吗?”
外面还下着暴雨,打了雷。
林信推了他一把,嗓子还有些哑,道:“去把门窗关上。”
方才狂风把宫殿门窗都给吹开了,林信只穿了一件单衣,冷得很。
他只是很简单地吩咐了一句。
顾渊心中,却将这句话自动理解成,你把门窗关上,然后继续。
“好。”顾渊抱着他,隔着衣裳,摸摸他的背,要用术法。
林信却道:“你亲自去关。”
仿佛有些骄纵。
顾渊顿了顿,随后又应了一声。
把林信放在被子上,顾渊揉揉他的脑袋:“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顾渊起身,跑着去关窗关门。
风吹着雨点飘进来,扑在顾渊的面上。
他将风吹开的门扇窗扇都关上,还用力试了试,看是否关紧。
回过头,想要再回去找林信,却发现林信已经不见了。
趁着他暂时不在,林信抱着自己的大红被子就回了房间。
顾渊心中咯噔一声,大步上前,推了推内间的房门。
推不开。
他被林信关在外面了,连被子也没给留。
顾渊拍了拍门,试探着唤了一声:“林信?”
房里的林信把蜡烛吹灭了。
他原本用不上蜡烛,是给顾渊留的。
吹灭了,意思就是不要想进房了。
顾渊再拍拍门,换着法儿地喊他:“林信?小星官?信信?仙尊小徒弟?小机灵鬼?”
林信一点都不想理他,大约是径直上床睡了。
顾渊怕吵着他睡觉,也没有再喊他,最后只道了一句:“那你记得擦干头发再睡觉。”
房里林信烦得很,拉着被子,盖过脑袋,滚到床榻的最里边。
他被一个混账东西给气死了。
林信在心里骂了他两句,然后闭上眼睛睡觉。
他不让进房,顾渊也就没有强要进去,只在外面正殿里待着。
打雷时,闪电照亮高台上的两座神像。
重渊帝君的神像是从前吴国皇宫里的那一座。
有两面,一面是一条黑蛟,一面是化作人形的模样,华服冠冕,左手按剑,右手持刀,神威赫赫。
林仙君的神像是重新铸的,眉眼是照着从前那幅画像的,温柔平和,但是姿态,却是与那副画上完全不同了。
从前他一身单衣,披发跣足,手脚上都带着镣铐。
新铸的神像,却是华裳礼服,高冠长剑。一手提灯,一手执扇。
顾渊拖了一个草蒲团过来,在林信的神像面前坐下,抬眼看着他。
小星官就算是和帝君好上,也不能一步登天,摇身一变,变作什么厉害人物。他也要靠着自己,慢慢地才能与帝君并肩,站到同样的位置上去。
顾渊静气凝神,盘腿打坐。
*
天色微明的时候,雨势转小。
昨夜林信被顾渊吓唬一番,径自回房睡觉去了。
早晨还迷糊时,好像有个人站在榻边,摸摸他的脑袋,然后按住他的脸。
林信想推开他,但是困得很,手脚都使不上力气。
他心想,顾渊竟敢连他的话都不听了,让他不准进房了,他还非要进来。
顾渊俯身,吻了吻他的额头。
林信平躺着,也没有力气翻身,随他去了。但是他又想,可别往下亲了,还没洗漱呢。
顾渊也没再向下,只是亲了他的额头,苍龙潜进他的意识界里,用爪子拍拍小石头。
石头上桃花带露,仿佛昨日夜里,也经受过一场暴雨。
苍龙的爪子搭在石头上,在石头里,感受到自己的逆鳞。
第二次情劫的时候,顾渊为护他周全,用逆鳞帮他重锻了本心石头,林信到现在也不知道。
天色尚早,最后那个人走了,无声无息,仿佛只是一场梦,林信又沉沉睡去。
后来雨霁天晴,林蓁领着文武大臣,走上仙君祠前九十九级的台阶。
林信是被念祷词的声音吵醒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今日睡得格外地沉。
林信睁开眼睛,从榻上坐起来。
随着正殿中,祷词声音消失,林蓁的三个深揖,文武百官、万千信众的俯身叩首,林信的头顶投下一重白光。
林信赤着脚下了地,摸索着到了房门前。
白光消失,他变作神像的装扮,一手提灯,一手执扇。
眼前重又恢复清明,他恍惚看见正殿里,除了他的神像,还有另一尊神像,重渊帝君的。
林信猛然惊醒,顾渊呢?顾渊又去哪里了?
顾渊悟了。
顾渊去破局了,他去破情劫了。
今日清晨顾渊是在同他告别,昨日夜里,是在同他尽最后的欢愉。
林信拿起随手丢在椅背上的乾坤袋,便要去寻顾渊。
*
不久之前,密林深处的衍翁问他,猜到情劫到底要他做什么了没有。
那时林信猜不出来,心里着急,脱口便道:“我觉得情劫是要我去死。”
今日想起所有的事情,林信恍然大悟,其实他说对了一半。
情劫是要把一个人逼入绝境,让他自行封印,自我了断。
不过那个人不是他。
那个人是顾渊。
旁人的情劫,或为了飞升,或为了受罚。
但是顾渊不是,重渊帝君不是。
他已经是帝君了,他不能再飞升了;他也没有犯错,不用受罚。
情劫,或者说天道,所有劫数,是为了让他自行了断。
从前顾渊做过什么事情?
他在万年前的仙魔大战中,凭一人之力封印衍翁,自己也化作一颗龙蛋,落在密林深处。
他沉睡在壳中,便免受魔气侵扰。
后来天火焚林,他在即将要离开密林的时候,为了一颗叫做阿顽的小石头,自行破壳而出,把阿顽带进蛋里,由此沾染了魔气,引得魔气入体。
天道驱使他将魔气封印,又降下天火,试图将所有祸害焚烧殆尽。
可偏偏,封印了魔气的顾渊,携带着一丝魔气逃脱了。
一开始他自行修行,试图驱逐魔气,恢复真身。
他没能做到,反倒一脚踏入情劫里。
他只能试图在情劫里使体内的魔气消散。
只可惜情劫也败了,败得很惨。
他不但没能驱散魔气,反倒自己修成了个魔尊,还花费一个月时间统一了魔界密林。
至此,天道不能再放任他自行处理这件事。
为避免万年前衍翁压制不住魔气、掀起仙魔大战的事情再次重演,既然顾渊已经成魔,便只能像处置衍翁一般,将他也封印起来。
顾渊在昨日夜里,看玄光镜的时候,就想明白了。
林信今早起来,看见殿中两尊神像时,忽然也了悟了。
天道情劫,一切一切,为了让顾渊恢复真身,为了飞升,其实都是冲着顾渊入体的魔气去的。
所以顾渊想着,再没有比自己更适合封印魔气的人选了。
万年前能够封印衍翁,万年后,他也一样能封印他自己。
倘若他不这么做,在情劫里,或许天道会把林信处死,林信一死,他绝不能独活,而他一死,他体内的魔气也会消散;又或许他真的会变作魔头,屠尽六界,被一个新的顾渊封印。
天道不大在乎过程如何,只要结果能把魔气封印,或是直接让他消失。
林信明白过来之后,便跑出去找他。
他给衍翁传了音讯,问他顾渊在不在密林那里。
衍翁很快就给他回了信:“在啊,一大早就过来了,拿着把剑,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果然是想把自己也封印在密林里。
林信赶到密林深处时,林子里阴云密布,狂风大作,顾渊站在密林正中,一如万年之前,封印衍翁时的场景。
林信抱着乾坤袋,往顾渊那里去。
越往里走,风也越大,他在离顾渊五十步开外的地方,再靠近不能。
顾渊知道,若是放任林信过来,他肯定又要做傻事。
上回就是这样,都说了不要他的本心石头了,他还是傻乎乎的,把自己的本心石头捧出来。
同林信讲话是讲不通的,直接把他推开,会比较稳妥。
林信抱着乾坤袋,往额头上贴了张符,顶着风要去找他。
他想得很简单。既然天道会降下天火,将密林深处焚烧殆尽,就算顾渊今日将自己封印起来,来日天道也一定会将顾渊赶尽杀绝。
他不想让顾渊封印自己。
他还有更好的办法。
狂风将林信额上的符咒吹走,吹得他连连后退几步。
林信睁不开眼睛,然后被衍翁拽住了。
“傻子,你这样永远也过不去。”
林信看着衍翁,忽然想起一个法阵,衍翁与他常用的传送法阵。
顾渊站在封印法阵的中心,暗中瞥了一眼,没再看见林信。
他觉着有些不对,心绪大乱,环顾四周,却都没有看见林信的身影。
他忽然觉得心口处传来很短暂的刺痛感。对神仙来说,几乎可以忽视的痛感。
顾渊低头,他看见顶上长花的那块石头,通过传送法阵,来到他这边,支棱着小树杈脚,就站在他面前。
石头的小树杈手上,拿着一根象牙的小拐杖——
那是在很早之前,他忘记他和林信起了什么争执,林信辩不过他,就变作石头,踢了他一脚,反倒把自己的脚给踢断了。
顾渊帮他包扎好断腿之后,把象牙牙签磨平,给他做了一个小拐杖。
如今小石头重新将象牙小拐杖从乾坤袋里翻出来,送进顾渊的心脏,将顾渊的体内的魔气,全都引渡到自己这里来。
这件事情,只有林信做得了,只有这块小石头做得了。
顾渊体内的魔气,是因为他才会有的,如今要引它出来,只有林信可以。
这件事情,早在石头在密林里救了顾渊,早在林信在西山山脚下捡起石头、以石头为本心的时候,便注定了。
顾渊双目赤金,死死地盯着他,想要推开他,却抬不起手,连话也说不出来。
小石头睁着黑豆大眼睛,将象牙小拐杖往他心口松了松,认真地将魔气引渡出来。
那块石头原本脆弱,全因顾渊用逆鳞帮他重锻了本心,他现下才承受得起。
他们自以为是在破局,其实是在入局。
将顾渊体内所有的魔气引渡到自己身上,石头也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
他原本不过是密林深处的一块普通石头,哪里有能与魔尊匹敌的力量?
到了最后,小石头抽出象牙的小拐杖,自己开始风化成为齑粉。
顾渊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粉末却从指缝飞走,被封印法阵里的狂风吹散。
直到方才,顾渊想要自行封印,都是在入局。
错了错了,一开始就错了,到后来更是步步都错,满盘皆输。
密林里传来几声极其凄厉的龙啸,响彻九霄。
阴云晦暗里,有一条金色的巨龙破开重云,在云中翻滚,行云布雨。
顾渊终于恢复真身。
可是林信只剩下那一颗本心石头,现在石头碎了。
顾渊想把石头散开的粉末找回来,想要布雨,让石头粉末都沉到地上,好让他仔细寻找。他想把石头重新拼好,想把林信重新救回来。
但是风已经将粉末吹到了六界里。
顾渊幻作人形,跪倒在地上,徒手在密林的沙石里挖寻。
转头时,顾渊忽然看见,林信留在密林外面的乾坤袋敞开着,里边的传音符,飞了满天,去找林信满六界的朋友们。
他想起林信从前说过的话。
“小美人鱼,你千万不要变成泡沫呀。”
“你要是变成泡沫了,我肯定发动我天涯海角的好朋友们,让他们把所有的泡沫都找回来。然后我再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的把你重新拼起来。”
这话荒唐得很,最后却在他自己身上成了真。
他可真是个小机灵鬼,还给自己留了条不太可能实现的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