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今日朝上,沈念君先是被林蓁的爷爷,一拐杖打到地上,随后又被自家娘亲拍了两下脑袋,拧着耳朵带回家去。
他被丢在林仙君的长生牌位前,仍旧嘴硬,不肯低头。
沈老爷便请了家法。
沈念君从小身子弱,并没有挨过打,他们家的家法一直都是摆设。
今日在朝上闹出这样的事情,沈念君却也不觉得有什么。
直到他爹挥着藤条打下来。
那藤条不长,也不粗,就是韧得很,打在身上格外疼。
沈念君咬牙不喊疼,心想着忍一会儿就过去了。
果然,他爹打了一阵子,他娘就按住了他的手。
沈念君一口气没松到底,却听娘亲道:“老爷,打累了吧?去喝口水歇一歇,换我来。”
没等沈念君反应过来,背上又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感。
宋娘子一边打,一边骂他:“被人当刀子使,你还挺得意的,我生你的时候,没把脑子留给你?陛下早就骂过你了,你还不知悔改。我要是早知道你是今日这副模样,当日趁着你爹和我还年轻,就应该多生几个。”
早些年为了照顾他,夫妻二人约定好,此生只有沈念君一个孩子。
总之宋娘子现在就是后悔,十分后悔。
打了十几下,宋娘子也累了,沈老爷从她身后拿走藤条,劝道:“我来我来。”
宋娘子转身回了房间,从装首饰的妆奁里,拿出一个银制的长命锁。
她将长命锁放在仙君的长生牌位前。
“仙君,这件东西,我这孽子受不起,烦请仙君收回去吧。此后他是生是死,也不敢再麻烦仙君了。”
沈念君梗着脖子,没有说话。
从白天一直跪到晚上,沈念君没有吃过东西,也没有喝过一点水。
到底是自己的孩子,宋娘子把清水放在他手边,他脾气犟,也没有碰过。
一直到了深夜,沈念君恍恍惚惚的,却是睡着了。
朦胧之间,他看见有两个人朝他走来。
那两人的衣裳一黑一白,带着纸扎的高帽,一人手里拿着纸笔,一人手里拿着锁链。
他趴在地上,动弹不得,那两人用锁链往他脖子上一套,便将他带走了。
沈念君无法挣扎,也动弹不得,看着自己的身躯还趴在仙君的长生牌位前,连喊也喊不出来。
那两个鬼差把他带回地府。
地府阴森诡异,门上的灯笼发着幽幽的绿光。
沈念君看了一眼,就几乎昏死过去,忽然听见有个人在说话。
那人声色温柔:“两位鬼差,这个人我认得,是不是出了错?”
两个鬼差玩笑道:“六界都是林仙君的朋友。”
林信又道:“我先前替他查过生死簿,他应当是阳寿未尽,麻烦你们再看一遍吧,好不好?”
沈念君出生时身子弱,林信为了他,特意去看了一眼生死簿。
鬼差翻动簿册,过了一会儿,恍然道:“抓错了,抓错了,应该是住他隔壁的那个。”
两个鬼差向他道谢:“多谢仙君提醒,否则我兄弟二人今次就要出错受罚了。”
林信道了一声不用客气。
鬼差将缠绕在沈念君脖子上的锁链解开,林信又道:“不麻烦你们再送他回去了,让他跟我一起,等会儿我送他回去。”
“好。”两个鬼差押着沈念君,把沈念君往林信那里一推,“还不多谢林仙君。”
林仙君往后退开,顾渊扶住他,两个人都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
倘不是为了他爹娘,倘不是两个鬼差抓错了人会受罚,凭他之前做错的那些傻事,林信也不想管他。
霜林也在此处,连忙上前扶住沈念君,唤了一声。
林信转身就走,冷冷道:“跟紧一点。”
地府的监牢阴冷,越往下走,寒意越发刺骨。
顾渊扶着林信,经过无数个哀嚎冤魂的身边,霜林与沈念君没见过这样的架势,紧紧地挨在一起,挪着步子向前。
沈念君定了定心神,问道:“道长,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霜林垂眸道,“我求林仙君带我过来,我想见见我爹。”
“你爹?”
“我爹就是……”被哭叫声掩去,霜林的声音小得听不见,“灵帝。”
饶是沈念君再迟钝此时,也反应过来了。
他道:“可是你之前说你没有私心。”
“我……”
正说着话,就到了地方。
林信的好朋友,小孟君等在一道关卡前。
见林信过来,便迎上前:“先前不是说不见他吗?现在怎么要见了?”
“你终于想开了,要打他一顿出气了?”小孟君撩起衣袖,“走。”
林信摇摇头:“我不见他,是有个人想见他。”
霜林上前行礼。
“哦。”小孟君看了他一眼,“那走吧。”
林信转头,对沈念君道:“你也过去。”
霜林与沈念君随着小孟君入了关卡。
关卡之后,是无边无际的巨石,生前作恶的人在这里受刑,用锥子凿石头,石头下是沼泽。
凿开石头,才算是受了刑,但是将石头凿了,便要陷入沼泽之中,让污泥没过胸口,甚至口鼻。
林信没有进去,与顾渊一同等在外边。
不一会儿,小孟君就出来了。
“那个半仙,一进去就问灵帝,是不是骗他了;灵帝也好笑,一见他来,就丢下锥子,问他是不是积满功德,可以出去了。结果锥子丢进泥里,现在连凿石头的工具都没有了。”
“还有那个凡人,就站在旁边看着,傻了吧唧的。”
“你做什么带他们过来?”
林信抱着手:“恶人还须恶人磨。我太善良了,能做的事情,就是让他们见一面。”
小孟君笑出声。
他想了想,又问:“你快要恢复仙身了吧?什么时候和魔尊成婚?”
林信没有回答,小孟君便看向顾渊,顾渊道:“看他的意思。”
许久,霜林与沈念君也出来了。
没有小孟君带路,他们出来的时候,被里边受刑的冤魂捉弄了一番。毕竟此处不常有外人来。
林信转身要回去。
霜林却不愿意离开。
“是我做了错事,我太傻,我想留在这里。”
林信仿佛没有听见他说话,径直走开了。
他与霜林相识十来年,从前在枕水村里,并肩共事过,也是朋友。
霜林说他一开始没想要枕水村护佑神的位置,林信也是信的。
但是今日,凌霄殿上那样对峙,什么情分都已经断了。
林信无话可说,也不想再说话。
林信走出去一段路,忽然想起还有沈念君,便问顾渊:“沈念君跟上来没有?”
顾渊道:“没有。”
“就在这里等他,让他自己过来。”林信在原地停下脚步,“让他看看,他爹他娘不在他身边,阿蓁和我都不在,他一个人到底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顾渊摸摸他的脑袋,让他消消气。
最后还是小孟君带着沈念君过来了,沈念君狼狈得很,头发乱糟糟的,衣上沾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黏糊糊的,一团红颜色。
小孟君道:“那个道士,非要留在地府,我让他自己去找判官。就这个凡人,是真的烦人,自以为是,别人的话全听不进去。”
林信对沈念君道:“你现在知道了。目前为止,你吃的穿的都是你爹你娘给你的,你的战功、你的职位,是你蓁哥给你的。”
“你不是小孩子了,很多事情,不是你多闹几次,他们就会顺着你的意思。他们总有一日不会让着你,离了他们,你能做什么?”
林信指了指面前:“站好。”
“你自己到底有什么本事?”林信拿起竹杖,狠狠地抽了他十来下,“连瞎子都打不过。”
*
破晓时分,林信向小孟君道过谢,然后带沈念君回去。
沈念君还魂,从地上爬起来。
在地上躺了一夜,还有些冷。
沈老爷早起,走到他身边:“起来吧,趁着你娘还没起来,爹给你上药。”
沈念君红了眼圈,跟在父亲身后,进了房间。
沈老爷关上门,一边调配药膏,一边道:“把衣裳脱了。”
过了一会儿,沈老爷问:“全脱了吗?”
沈念君应了一声,于是沈老爷丢下药膏,从桌下抽出一条鞭子,继续打他。
沈念君被撵得满屋子乱跑,脱了衣裳,又不敢出去。
“爹,林仙君已经打过我了,真的。”
沈老爷在后边追他:“仙君打得好,我替仙君再打两下。”
沈念君跪在地上,哭得鼻涕眼泪尽出,哭叫道:“我知错了,知错了。我不该听人挑拨,不该自以为是,不该一再犯错。”
沈念君挨了几顿打,在床上趴了一个多月。
他爹娘打他,一是为林信,二也是为他自己。这样容易就被人煽动,只怕他会被奸人利用,日后怎么死的也不知道。
今日打得厉害些,他便记得疼。
过了一个月,才听闻他的消息。
去南边戍边了,做最寻常的士兵。他自个儿向陛下请的愿,身上伤还没好利索的时候,就收拾行囊走了,带着小时候的长命锁。
霜林舍弃半仙修为,向判官求得恩准,在冥界一条小河道上撑船,帮忙清理河底淤泥。
霜林将河底淤泥打捞上来,装进竹篓里,日复一日。
他偶尔经过刑场,看见灵帝站在沼泽里用手拍石头。他只觉得可笑,自己也可笑。
被母亲骗,被灵帝骗,被怀虚骗,可是旁人并不欠他。
*
事已至此,林信也不再管他二人如何,同顾渊去了一趟瀛洲岛。
百年过去了,林家仍旧是瀛洲岛的大户,只是林家人不再渡海回乡。
顾渊问他要不要去祠堂。
林信同他交握的手有些颤抖,点了点头。
林家祠堂很大,几百年来的家主还有早夭的孩子们的牌位,都供奉在里边。
三百年前,林家夫人与小公子死在宫里,对外说是宫中失火,林老爷万分悲痛,带着三个孩子返回瀛洲岛,再不外出。
他给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取名为信。
不是仁智礼义信的那个信,是希望他能入梦、为家里人捎来平安信的信。
林信。
实是巧极了。
祠堂平日并不开门,只是过年过节,才有人来。
林信跪在草蒲团上,上了三炷香。
他离开祠堂,站在庭院外,听见院中孩童玩耍嬉笑。
孩子们满院子的跑,最小的那个,是个才五六岁的男孩子,跑累了,便跑到坐在檐下看账本的男人身边,笑嘻嘻地往他身上扑,唤他爹爹。
林老爷把账本放到一边,将他抱起来,拿起手边的点心给他吃。
点心上黏着红豆,他说踢着脚说不想吃,林老爷便细心地把点心上的红豆一颗一颗挑下来,然后再喂给他吃。
于是男孩子的哥哥姐姐们也都围到父亲身边,或跟他抢东西吃,或捏捏他的脸,拽拽父亲的胡须,翻翻账本,装模作样地看。
随后林夫人从屋里出来,笑着把丈夫的胡须抢救回来,看见丢在盘里的红豆,只觉得好笑。林老爷也笑了笑,捻起红豆,自己吃了。
林信原本也会有一个姐姐、两个兄长,林信原本也会有这样的日子。
只是被一场大火烧尽了。
在瀛洲岛待了三日,林信给他们留下几十道祈福的符咒,然后转身离开。
回到越国,从前枕水村的地界附近。
桃溪镇上一条河,小娘子撑着船,在河上唱曲儿。
唱的是《走马灯》。小时候被拐卖的小公子,在别人家里点了十来年的灯,最后被家里人找回去的故事。
林信与顾渊并肩沿着河走。
林信道:“这曲子很早之前就有了,我很早之前就听过。我当时不懂,现在却明白了。”
玄光镜里,这套曲子,其实就是他的生身父亲谱的,从瀛洲岛流传过来。他希望自己早夭的小公子能听见这套曲子,平安回来。
应当还有一套怀念亡妻的曲子,但是辗转失传了。
林信叹道:“我却没有曲子里那样幸运。”
顾渊握住他的手,却道:“你和你娘长得很像,特别是一双眼睛。”
林信垂眸笑了。
他二人沿着河岸慢慢地走,江流载星,寂寂流动。
顾渊问道:“之前在天界,你怎么不和重渊结亲?”
“我和你定亲了嘛。”林信道,“而且我们一块儿正好。反正我不是什么正统皇帝,你也不是什么正经神龙。”
他牵着顾渊的手,前后晃了晃,道:“顾渊和林信,天生绝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