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雾浓,日出时仍未散去。
林信没想到自己会站不稳,还从山崖上滚下去了。
林中树枝划破衣裳,他摔在地上,不知道倒在谁的马前,吓得马匹嘶鸣。
林信只觉得浑身骨头都疼,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动了动手指,试着爬起来,却听见有人说:“林将军,此人可疑。”
林……将军?
林蓁翻身下马,俯身将林信扶起,抹了抹他的脸:“这位……我认识。”
恍惚间,林信明白过来,林蓁去了军营,大约是他带着人回来了。
天气冷,林蓁把自己的披风让给他,又扶他上马,随后自己也上了马。
林信坐不稳,林蓁便让他的手圈着自己的腰,再随手抽了条绳子,用绳子系住他的双手。
林信迷迷糊糊的,唤了一声:“阿蓁啊。”
林蓁策马,低低地应了一声“仙君”,消失在冷风之中。
林信用气声道:“徐恪……”
“多亏仙君施法,他没有追上来。我是殿后的,百姓们都已经逃出去很远了。”
听闻此言,林信便放下心来,脑袋往前一磕,撞在林蓁简陋的盔甲上,昏死过去。
附在林蓁身后的,胳膊粗的蛟龙,试着往林信脸上吹气,但是林信没有反应。
林蓁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侧耳听了一阵,听见他还有呼吸,便放了心,继续赶路。
林蓁自南边的军营来。
至山谷时,忽然狂风大作。
一开始,他还以为狂风黄沙是徐恪身边的人使的妖术,后来林信从林子里滚出来,他便明白了。
他小的时候就见过林信,而且不止一回,他很相信自己的感觉,所以他一直认为林仙君是真实存在的。
长大之后,似乎是心性变了,便很少能看见林信。就算看见,也只是匆匆一瞥,一个素白颜色的身影。这个年节,他在仙君祠外打糍粑,林信就坐在桃树上,但是他没有看见林信。
今日再见,林信实实在在地扑在他面前,那些年少的记忆才从心底重新浮现出来。
百姓们走得不快,林蓁一行人快马加鞭,很快就赶上了。
他留下一小支队伍殿后,随后绕过队伍,走到了最前边。
几个村镇中凑出近百匹驽马,用驽马拉车,车上坐着的,都是老弱妇孺。
林蓁的爷爷,因为在几个村镇中最有名望,被暂时推举为主事之人。手中拿着几个地仙一同描绘的舆图,坐着马车,在最前边带路。
林蓁往回扯了扯缰绳,放慢马匹的速度,解下林信手上缠着的绳子,小心地将林信放到车上:“阿爷。”
老人家的家中,常年供奉着林信的画像。此时逃难,也带在身边。
他看了一眼林信,马上明白过来,连忙接过林信,把他放在板车上,拿了些稻草和旧棉衣,把他安置好。
林蓁问道:“阿爷,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老人家这回也是被徐恪逼急了,吸了口气,低声问道:“阿蓁,你从军营里,带了多少人马?是不是全都信得过?”
林蓁回头看了看,军士们护送着百姓,慢慢地往前走,还有的将走不动的小孩子扶到马上。
他收回目光:“不多,三千多个,但是全都可信。”
老人家拿着那张描绘着路线的黄纸:“我想……朝廷既然要赶尽杀绝,我们也不必再躲了。”
老人家与林蓁想的一样,林蓁便没有接话。
老人家抬头,浑浊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清明:“再往前便是江城,阿蓁,你领着这三千人,有没有把握……”
林蓁骑在马上,幽幽道:“徐恪这次只是一时兴起,消息肯定还没有传开。江城不大,年节才过,防备肯定不强。只是连夜赶路,他们也都疲倦。百姓们愿意的,咬牙挤一挤,凑些干粮,我们吃了便上路。”
他转眼看看林信,想了想,又补道:“留一千人,护送百姓,我只带两千人,尽够了。”
老人家坚定地点点头:“你有把握就好,我让年轻人传令下去,把所有的干粮都凑给你们。”
“谢谢阿爷。”
方才林蓁带着林信回来,百姓们都看见了,藏在百姓们中间的小雀儿也看见了。
他小跑着上前,走到前边时,正巧与林蓁对上目光。
林蓁长大之后没见过林信,但是时常见小雀儿。小时候喊着要娶自己的那只小青雀,长大之后,虽然人妖殊途,但他二人还是很好的朋友。
小雀儿朝他点点头,唤了一声“阿蓁”,随后去看林信。
林蓁似是不经意间提起:“等会儿我要去奇袭江城。”
小雀儿转头:“那你多小心,我留在这里照顾他们。”
林蓁道:“有劳。”
匆忙出逃,带出来的粮食本就不多。
但是当下走投无路,百姓们就算把粮食留着自己吃,也不一定能撑过三日。
百姓们纵使有不愿意的,再认真想想,也明白了。
现在能庇护他们的,只有带了三千人马的林蓁。
与其藏着掖着,不如交给林蓁,让他带着人放手一搏。把江城占下来,才算是重新站稳了脚跟。
甚至有的年轻人,自告奋勇,要赴江城参战。
林蓁回头看了一眼,心道徐恪实在是疯魔。
这样好的百姓,徐恪就这么当做猎物给弃了。
*
晨时奇袭,再加上他们穿的还是吴国的甲胄,不等江城守备反应过来,林蓁已策着马,径直入了守备府,刀剑所指,不费一兵一卒,城中人马尽皆归降。
江城不大,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地方。
但是以此城为发家之地,足够了。
林蓁身披甲胄,站在城楼上,手扶佩刀,指尖在刀柄上点了点。
重新派去接应的兵卒已经回来了,纳百姓进城之后,再派将士迅速掘深护城河,便关闭了城门。
所幸已经过了年,冬日已经过去。
城中的守备大人早投了降,双手奉上城中守备图。
林蓁看了一眼,转身下了城楼:“回去商议。”
江城是个小城,守备府也不大,简陋得很。
以守备府作为议事之地,林蓁回去时,小雀儿正把林信从马车上扶下来。
林信还昏迷着,没有知觉。
有人多问了一句:“林将军,他是何人?”
林蓁瞥了一眼那人,语气平常:“倘若没有他,在山谷里,我们全都叫徐恪给砍死了。”
他想了想:“开粮仓,把方才从百姓那里拿的粮食还回去。把府衙、守备府都开了,让没去处的老弱妇孺先住下。在这儿有亲戚的,去寻亲戚,同姓相扶,也是应当的。”
南边重宗族,他这么做,也都是有根据的。
“让咱们的人,吃饱之后,多走动走动。”他冷笑一声,“把徐恪做的那些事情,都张扬出去。”
林蓁要往府里走,回头再看了一眼,对自家爷爷道:“奔波了一夜了,阿爷也去歇着……”
老人家拄着拐杖:“阿爷还有些力气,帮你去走一走。”
他还有些声望,安抚百姓,他还做得来。
林蓁点头:“谢谢阿爷。”他看向小雀儿,温声道:“你带着仙……公子去我房里,我房里暖和。”
小雀儿应了一声,他便抬脚入府。
小雀儿想了想,把林信背起来,也进了门。
房里确实很暖和,小雀儿把林信放在榻上,又帮他擦了擦脸。
他握着林信的手,用妖力探了探林信的心脉,却只感觉到一片死气沉沉。
他实在是不知道仙君的身体怎么样了,心中焦急,但又有心无力,想把自己的妖元分给林信一点,又怕反倒害了他。
小雀儿也没办法,只能盼着老道长和柴全,或者是村子里那位懂得医术的半仙霜林快点过来。只是他们早先就被冲散了,外边的百姓也需要安抚,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他起身,出去倒了一杯温水,准备给林信润润喉咙。
却不料他捧着茶杯回来时,榻上人已经变了个模样。
原本林信挨了天道一下,变作本相模样。小雀儿方才只走开了一下,一会儿没看住,林信却变作了十五岁时的少年模样,瘦瘦小小的。
小雀儿很早认识他,也见过他这副模样,心下一惊,轻轻扒拉开他的眼皮。
也看不出他的眼睛是不是又看不见了,小雀儿心中不安,想了想,还是出去找林蓁了。
守备府的堂前,林蓁与手下人正在议事。
林蓁坐在主位上,手边一个茶盏,还腾着热气。
“江城以南,原本也是越国的土地,派几个人,把徐恪所做之事散播开来。一定添上这一句,‘今日是枕水村,明日又会是哪一城的百姓?’”
他看了一眼江城守备:“大人与它城守备,应当有联系,有交情好的,烦请大人即刻修书,劝降他们。”
江城守备不敢不应,连连称是。
小雀儿不敢打扰,就站在外边等着,林蓁抬眼看见他,再说了两句,便结束了谈话。
众人将离开时,他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似是随口一说。
“闵帝林信,是我祖上。我小时常见他在枕水村中,与民同乐。今次一事,我也看见了闵帝,他对我说:‘蓁哥儿,莫怕。’”
这话半真半假,林蓁说出来,也是为了添一把柴。
等出了这厅堂,这个传说听的人多了,也就成了真的。
但是小雀儿不明白,挠挠头,他觉得仙君就算快死了,也不会说这么肉麻的话。
众人走后,林蓁走到他面前:“你怎么了?”
“仙君有点不好,我拿不准主意。”小雀儿拉起他的手,拽着他往前,“正好你现在有空,你去看看吧。”
林蓁转头,喊了个人上前:“去找找枕水村的霜林道长在哪里,让他过来。”
半仙霜林原本只是途径枕水村,后来便在村中长住下来,开了个医馆。村中沈家小哥与宋娘子的孩子沈念君,生时体弱,是他照料长大的。
小雀儿拽着林蓁,穿过走廊。
房门却是开着的,有个黑衣裳的人站在门前。
小雀儿把林蓁拉住,解释道:“那是仙君的未婚夫。”
林蓁看了一眼,停下脚步。
林信正好醒来,睁开眼睛,眼神空洞。他试着坐起来,用双手摸了摸四周,然后下了榻。
瞎了眼睛的亡国之君,穿了一身单衣,赤着脚下了地。
顾渊一边解开披风,一边走到他面前,用披风把他整个人都兜起来。
十五岁的少年眼盲,忽然觉得身上有些暖和,懵懵懂懂地抬起头,神色茫然,双唇微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