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顾渊要来天均峰提亲的前一晚。
林信一夜未睡,趴在窗前看月亮。
仙君原本不用睡觉,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保留着从前的习惯。
习惯了这么多年,这一日忽然睡不着了。
上了床榻也是辗转反侧,索性下了地,推开窗子看月亮。
就这么看了一夜,天色微明时,一片翠色的鸟羽飞到他面前。
小雀儿很焦急,说话声音还带了哭腔:“仙君,你快回来呀,村子里出事儿了。”
他知道今日林信与顾渊定亲,倘若不是天塌了的大事,他不会这样。
林信来不及多想,套了一件衣裳,抄起乾坤袋就出去了。
来不及告诉别人一声。
他到时,枕水村已陷入一片火海,吴国士兵用鹿砦将村口堵死。
火光冲天,林信只看了一眼,掐了个诀,便要冲到村子里去。
忽然有个人拦腰抱住他,把他带离枕水村。
“仙君,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林信跟着小雀儿往山上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小雀儿把他带到了仙君祠前,吴国士兵各执枪戟,守在门前。
林信匆匆看了一眼,只见一个华服青年端坐在仙君神像前。
他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眼间却尽是阴郁之色,垂着眸,指尖拨弄着腰带上系着的墨玉,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信认得他,吴国皇帝,徐恪。
他问小雀儿:“他什么时候来的?”
“昨日夜里。”
“怎么回事?”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南下,昨日夜里来了村子里。他原本经常来的,来了在仙君祠待一阵子就走了,谁知道……”小雀儿抹了把眼睛,“他问村子里随驾的长辈,问他们信不信林仙君会救难。”
“然后呢?”
“他们自然说信,结果徐恪就说,不如来试一试。”
“试一试,就是……”林信不敢再想,却又不得不想,“就是放火烧了村子,看我会不会来?”
“他说他要同林仙君玩一个狩猎的游戏。限咱们村子,还有附近的桃溪镇、竹枝镇,十来个村镇的人在一个时辰之内,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时间到了,他就把村子都给烧了。再过一刻钟,他就亲自去追。看林仙君到底会不会来。”
林信被徐恪这种怪异的想法给吓着了,用气声骂了一声:“疯子。”
“其实他也不是第一次说这种话,他从前也问过我们,但是每回都被底下的臣子劝回去了。这一回,我们也以为他是一时犯疯病,底下大臣会劝好的……”
林信定了定心神,又问:“那学塾的两位学官呢?”
他说的是他二师兄栖梧和他一起在枕水村做任务时,变幻出来的人物,他二人在枕水村做任务已有十年了。不在的时候,都是留一缕神魂,让这两人照着章法办事。
“两位学官,一开始劝徐恪,就被杖毙了。”
林信连骂了两声疯子,最后问道:“百姓呢?”
“咱们村子的人都沿着仙君祠上山的山路,往更南边逃了。附近村镇的,应当也是往南边逃的。”
自然是要往南边跑的,往北边,便撞到吴国的国都里了。
林信要沿着山路去追,却猛地觉着心口一阵闷疼,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
小雀儿连忙扶住他,但他还是往前一扑,“哇”的一声,呕了一口鲜血。那口鲜血落在仙君祠外的黄泥里,却没有再长成一株桃花,桃花枝子发了一半,便枯萎了。
仙君祠中“砰”的一声巨响,小雀儿回头:“仙……仙君……”
林信抹去唇角血迹,勉强回头去看,只看见自己的神像被推倒在地上,泥塑的像,原本就不结实,摔得粉碎。
徐恪站在神坛上,偏头一睨,看了一眼神祠外的桃花树。身后黑蛟张牙舞爪,好不威武。
他跳下神坛,引得随侍的太监慌忙上前搀扶。他却甩开太监的手,反手抽出侍卫腰间佩剑,拖着长剑,走向外边的桃花树。
今年天气冷,桃花发得不好,零星几朵,缀在光秃秃的枝丫上。
徐恪毫无章法地挥剑,斩落桃花。
他唇色鲜红,口中喃喃,听不清楚在念什么。
小雀儿静下神来,听得两句:“仙君,他让你出来见他。他还说,重渊已死,你为什么不做吴国的护佑神,吴国哪里比不上……”
“不用管他。”林信拉起小雀儿,转身离开。
他二人才离开,徐恪一抬手,下了命令:“一刻钟到了,追。”
*
徐恪是凌晨时分来的枕水村,村中长辈从梦中惊醒,连忙换了衣裳接驾。
这十年来,他几乎每次南巡,都会来枕水村。
他们只要小心伺候便是。
却不料今次会闹成这样。
一个时辰能跑多远?
林信不知道。
纵是他从前做亡国之君的时候,也没有听过这样刁钻的要求。
他看徐恪方才的模样,大约是有些走火入魔了。
从前听闻他多疑,却不料是有了心魔。
徐恪将林信当做是敌国的对手,要在史书上比过他,要在百姓间比过他。
小时候的事情,他记得不甚清楚。他把自己与林信的相见、林信对他“要做明君”的告诫,只当做是黄粱一梦。
他不信仙界有林信这一号神仙。
他想告诉天下人,亡了国的越国,并没有神仙,只有他才是掌握生杀大权的真正的神仙。
徐恪又多疑。枕水村人,首先忠于林仙君,然后才是皇帝。这样的百姓,不要也罢。
仙君祠外,徐恪翻身上马,亲自带人去追逃亡的百姓。
林信的神像被推倒之后,他吐了口血,想着强撑一会儿,应该也没什么大碍。
便与小雀儿一同,沿着山路去看百姓。
小雀儿不愿意让他再动用术法,抱着他的腰,把他带上一处高崖。
枕水村村中人,与周边村镇逃亡的百姓汇成一条很长的逃亡队伍,此时正经行一处山谷。
山谷两边都是高山,中间地势低,林深树茂。
林信被小雀儿带到高崖上,枕水村的地仙,老道长与柴全也在。周边村镇的地仙都在此地,见他来了,便有了拿主意的人,连忙向他作揖。
“仙君,我们地仙只能保风调雨顺,此事还是要你们天神……”一位地仙轻叹一声,“十年前咱们这儿要被作为行宫,也是仙君想的法子。这次,还请仙君救命。”
一众地仙深揖道:“还请仙君救命。”
这次的事情,与上次的事情,还真有些不一样。
这次事发突然,他一时也拿不准主意。
林信低头,看看高崖下、山谷里成百上千的百姓。
老道长知道他也为难,便道:“仙君,你可千万不能直接插手凡间事务,还是要想个推波助澜的法子。”
林信点点头:“我知道。”
老道长将一卷黄纸交给他:“这是我们几个地仙一起想的路线,仙君看看,若是可以,便请小雀儿化作原形,交给他们主事的人。”
林信正出神,接过画得简陋的舆图,看了两眼。
南下逃窜,要不就是往西,去毒瘴弥散的林间,要不就是往东,渡海赴瀛洲。
林信将黄纸交给小雀儿:“交给林蓁。”
小雀儿却道:“林蓁不在。”
“不在?”林信蹙眉,“他去哪里了?”
“他从前在军营服役,连夜离开,快马加鞭,去了军营。”
林信微怔,想来林蓁是要去军营里鼓动造反了。
做得也对,徐恪无道,是该反了。
“那就送给林蓁爷爷。”
“好。”
小雀儿接过黄纸,变作原形,衔着纸张,扑腾翅膀,逆风飞下山崖。
“这件事情……”林信斟酌着,还没有理出个思绪,却忽然听闻不远处马蹄杂乱,马匹嘶鸣。
徐恪带着人追上来了。
吴**队兵强马壮,很快就能追上,也是意料之中。
林信摸了摸鼻尖,舒了口长气,对几位地仙道:“劳烦诸位暗中护送。”
老道长隐约猜到什么,唤道:“仙君?”
“方才那图我记住了,就按着那张图走,我做法拦住徐恪的人,等事了了,我就去找你们。”
强行在人间施法,扰乱天道秩序,轻则被押回仙界受罚,重则天雷轰顶。
老道长自然是不愿意的:“仙君,不可。”
林信低头,山谷里一个妇人,被丈夫半劝说半强迫着,丢弃了怀里早已死去的婴孩。娘亲回头的最后一眼,一条林间野狗将孩子的尸首叼走。
他不忍见人间苦难,不论是越国遗民,还是吴国百姓。
“我意已决,不必再劝。”
林信来得匆忙,没带什么法器,他从乾坤袋中取出两张符纸。
“道长,要是看见顾渊,替我向他说一声对不起。”林信默了默,放轻了声音,“我真的不是故意失约的。”
老道长与几个地仙,被林信赶走。
山崖上,山风冰凉刺骨,灌满衣袖。
天光破开层云,林信一抬手,手中符咒变作一只小黄鸟,向前飞去。
小黄鸟从徐恪眼前飞过,停在山谷口的树梢上。
徐恪勒马,抬手示意身后士兵都停下。
林信站在山崖上,指尖夹着另一张符咒。
他开始念咒时,头顶乌云便开始往他这里聚集。
所做之事违背天道,大约是天雷将至。
林信抬头看了一眼,然后专心施法,加快进度。
徐恪坐在马上,迎面吹来一阵劲风,林中顿时黄沙漫天。
他身后将士惊呼道:“妖术,妖术!”
铺天盖地的黄沙被后来的浓雾压制住,浓雾当前,将他们拦截在原地。
手中符纸烧尽时,山崖上传来一声巨响。
徐恪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素白衣裳的瘦弱身影,从山顶上掉下来。
林信所做之事,还不算是最厉害的,没有雷劫,他只是挨了天道一击。
但这一下,便封了他的术法,将他打下山崖。
他暂时变回三百年前亡国皇帝的模样,从林子里滚下来,不知道摔在谁的马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