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要帮林信治眼睛,只不过他不懂人间的医理。
南华皱紧眉头:“帝君,凡间有句词,叫做‘庸医杀人’,你知道吗?”
顾渊一手捧着医术,一手捻起药材,放在鼻下闻了闻:“本君聪明得很。”
南华愈发苦了脸。
却听顾渊又道:“都是凡人,我给林信用药之前,先给我自己试一试就好了。”
他将书册翻过一页:“根据本君初步观察,林信的眼睛,仿佛是被人给毒坏的。他又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在治眼睛,便只好由本君亲自动手了。”
南华忽然觉得有些不对,问道:“帝君,那日玄光镜中,那鬼差分明说,林信是‘天生眼盲’。”
顾渊面色一沉,放下手中的医术,顿了顿,道:“深宫内苑,说不清楚。鬼差做事常常不认真,又不管他是不是天生的,眼盲就好了。”
虽然深宫里的事情说不清楚,但是顾渊让南华去查了查。
南华查了几日,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顾渊听:“林信的眼睛,确实是被人毒坏的。其实那时鬼差说的话,是另外一个意思……”
那时顾渊站在承朝宫的高楼上,将吴国宫殿尽收眼底。
南华正说着话,顾渊倚在阑干上,偏头一望,眼底都有了笑意:“本君的林信来了。”
他往前快走两步,忽然想起南华还在,便回头道:“这件事情,别让他知道。”
“我自然知道。”
“下毒的人呢?”
“在越国亡国时就死了。”
顾渊没有再说话,快步走下高楼,在承朝宫的八十一级石阶上拦下林信。
“林信。”
听见他的声音,林信迅速下了一级台阶,握紧手中的竹杖,然后才向他作揖。
他还记仇。
自从上次被顾渊啃了一口,他就很怕顾渊。就算顾渊说要帮他治眼睛,他也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阶上阶下,相对无言。
后来顾渊研究医术,林信在边上伺候笔墨,伸手在案上摸东西时,沾了一手的墨迹。
林信抢先请罪:“林信愚钝。”
顾渊一向拿他没法子,握住他的手,捏了捏他的指尖:“林信,我教你写字好不好?”
不等林信推辞,顾渊便拣起一支笔,塞到他手里。自己坐在他身后,把住他的手,将他禁锢在怀里。
林信不慌不忙,只道:“大人,林信是个瞎子,学不会的。”
顾渊偏了偏头,唇角擦过他的额角:“以后看得见了,就会了。”
“那好啊。”
他二人贴得近,林信屈肘抬起,正巧打在顾渊凑近的脸上。
他仍旧是不慌不忙的:“林信愚钝,处于大人威压之下,难免手忙脚乱。一时伤了大人,还请大人不要怪罪。”
顾渊揉了揉下巴,委委屈屈地坐到他对面去,再一次把住他的手:“不碰你了。”
他二人面对着面,顾渊捉着他的手,教他写字。
这天晚上,南华发现帝君好像在学习如何表演杂技。
他闭着眼睛,执笔在纸上写倒字。
顾渊解释道:“本君想感受一下林信写字的感觉。”
*
越国的亡国皇帝林信,在吴国皇宫一共做了三年俘虏。
第三年的时候,承朝宫里,林信跪坐在软垫上,微微仰着头,任由顾渊解开他眼前的白布。
解开白布之后,顾渊捧着他的脸,温热的呼吸打在他面上。
“林信,你慢慢睁开眼睛。”
林信点点头,缓缓睁开眼睛。
不知是否因为看见的第一个人是顾渊,他下意识捧起顾渊的脸,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
“大人,你好漂亮啊。”
顾渊笑了笑,得亏林信还不知道脸红是什么模样。
顾渊看着他黑得发亮的眼睛,才是漂亮极了,想要揉揉他的脑袋,但是林信却双手揽住他的脖子,扑上前去。
难得的温存只有一瞬,随后林信抓着他的衣摆、拿起架子上的摆设、翻开案上的书卷,一个一个地问他:“大人,这是什么颜色?这是什么东西?这是什么字?”
顾渊耐心地一一解答。
林信珍惜地捧着每一件东西:“好漂亮啊。”
原来一开始那句“大人,你好漂亮”,和他夸赞这些器物是一样的。
林信转头,看见顾渊的神色,试图揣测他的心思。
林信思忖了一会儿,像方才一般,扑上前去抱住他。
“大人,你真好,谢谢你。”
顾渊顺势躺平。为林信,值得,太值得了。
南华正巧路过,悄悄掩上殿门。帝君和林信,疗眼之恩,以身相许,稳了,太稳了。
却听林信道:“大人,你从前不是说要找人一起参透情.爱么?我帮你找吧,我认识的朋友很多的。”
顾渊试图向他说明:“不……我不要……”
*
为了稳妥起见,林信只在承朝宫里摘下白绫,在外面行走,还是扮成小瞎子的模样。
他在吴国的第三年的冬末,吴国宴请江北各国。
酒酣耳热之时,吴国皇帝把林信也喊去了。
这是林信在吴国三年里的头一遭,林信由吴国宫人带着,换了身衣裳,被领到席上。
他才放下竹杖,便听见吴国皇帝问他:“殿下,在我吴国三年,感觉如何?”
林信想了想,回道:“乐不思蜀。”
他说的是个成语,但是隔着白绫,他看见在座的蜀国人瞪了他好几眼。
吴国皇帝朗声大笑,又问:“先前殿下年幼,恐怕殿下受人欺侮,才将殿下接来我吴国。现下殿下已满十八,不知殿下有何打算?”
这个问题更不好回答,林信拿起竹杖,走到殿中,做了个深揖:“臣愿求一死,以偿陛下三年恩情……”
吴国皇帝笑着摇摇头:“诶,大过节的,说什么死不死的。”
林信便道:“臣愿求越国一片贫瘠之地,为我朝牧牛耕种,以报陛下恩情。”
林信出了一身的冷汗,不过这件事情的结果还是好的。
在这日宴上,吴国皇帝为了在江北各国面前,彰显大国恩德恢弘,便将后来的枕水村那片地儿划给林信了,让他开春之后就走。
可算是要回家了。
连胡容都说“殿下好厉害”,但是林信又想起承朝宫里那位国师。
次日晨起,林信仍旧去承朝宫伺候。
他抱着竹杖,推开内殿的门:“大人……”
顾渊背对着他,泡在池子里。
倘若是从前,大约没什么关系,因为林信是个瞎子。
但是现在,水清池净,就算隔着白绫,也看得很清楚。
林信顿了顿:“……对不起,大人,我先出去。”
顾渊背对着他,淡淡道:“你过来。”
语气仍似寻常,但是林信忽然又有些怕他。
他关上门,将竹杖倚在门后,挪着步子,走到顾渊面前。
他在顾渊面前蹲下,从怀里拿出一捆红线。
“大人,这个是江月郎送我的红线,他前几日拜了月老做徒弟,这个红线应该可以帮大人找到心仪之人……”
这东西对凡人或许有用,对帝君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顾渊却问:“昨夜皇宫晚宴,你是怎么说的,就让皇帝放你走了?”
他面色如常,林信也就没放在心上,笑着道:“这个就是说话的方式了,我先抛出一个目前不太可能实现的事情,然后再说出自己真正想要的,这样一般就可以……唔……”
他正说话,顾渊便一把抓住他的脚踝,将他拉进池中。
池水淹过口鼻,林信咕噜咕噜地往外吐泡泡。
顾渊潜入水中,捧起他的脸,把他亲得快没气了,才把他捞上来。
顾渊把他堵在池壁上。
“要不我和你一起睡。”目前不太可能实现的事情。
“要不我和你一起回去。”自己真正想要的。
林信揉了揉鼻子,还是不太明白。
顾渊拿起浸在水里、**的红线,抓起林信的手,在他手上缠了两下,又将另一头系在自己手上。
林信明白了。
林信被吓得腿软,靠着池壁,滑进水里。
*
但是顾渊想做的事情,一般没有做不成的。
他跟着林信一起回了枕水村。
那时候的枕水村,名义上还是林信的封地。
仙君祠那块地儿,原本是殿下的府邸。
只是这个府邸简陋得很,白墙黛瓦。
他与顾渊就在这个小房子里住了又三年。
越国多雨,有的时候雨水打坏瓦片,还会漏水。
每回下雨,林信就挽起裤脚,搬个陶盆,在下边接水,然后喊顾渊:“圆圆,过来泡水呀。”
顾渊一言不发地走到他身后,把他抱到高处。
南华让顾渊去历劫的原意,是要顾渊勘破情劫,勘破之后,顾渊好祛除入体魔气,林信也能得一段仙缘,飞升成仙。
直至此时,他才察觉出不对。
顾渊勘不破情劫,反倒越发执迷。
他没法子,只好撸起衣袖,当了一回恶人,想要把林信劝走。
“信信啊,其实……大人确实是下凡来历劫的……”
这天晚上,南华还没来得及将事情告诉林信,便听闻天边炸开一声惊雷。
败了,勘不破的情劫,已经变作死劫了。
顾渊魔气入体,大概率要走火入魔。
而仙凡有别,林信要经受雷劫。
第二声惊雷炸开时,林信的耳边传来低低的龙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