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谁人都不曾上过心,那时看见林信,重渊也不过是问了一句,他很快就把目光转到其他地方去了。
重渊的目光在越国城楼、远处皇宫的檐角上,还有天上盘桓的水鸟上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林信身上。
他很少出天池,更不曾来过人界——
而他生时,天地之间还只有五界。
仙魔大战波及五界,五界死伤无数,冥界才奏请神界,开辟人界。
大战之后,重渊身死道陨,变作一颗龙蛋,在魔界密林里躺了许久。
许久之后,南华才把他带出来,带出来时,他已受魔气入体。
六百年前再出世,却是最低等级的黑色蛟龙。
体内魔气不祛,他便没办法恢复真身。
他尝试了六百年,南华奉命守候他,实在是没法子了,便建议帝君来人界历劫。
所以他是头一回来人界。
神界的神君,个个儿端庄高大、貌美俊俏。
但是人界的人,好像不是这样的。
据南华说,凡人应当挺弱的。
比如眼前这个,瘦得好像一竿竹子,脸色煞白,眼睛好像还有点毛病,大约是看不见。
吴国兵强马壮,重渊又不常出门,头一回见着受苦受难的凡人,觉着新鲜,所以多问了两句。
他在人界历劫,虽保留有神界的记忆,却不得动用术法。
但他现在忽然很想看看,林信白绫遮盖下的眼睛是什么模样的。
他才预备翻身下马,还没来得及动作,便看见与他一同受降的将军咳了两声,用腰间刀柄指了指林信——
身边的蒲老吏。
蒲老吏脚步一顿,林信虽看不见,却也察觉到了。
吴国将领有意折辱他,道:“让他自个儿过来。”
蒲老吏轻声唤了一声:“殿下?”
他才要出言求情,林信便按住他的手,抿了抿唇:“把我的竹杖拿过来。”
蒲老吏握着他的手,将他的手搭在竹杖上。
他用竹杖探路探了十来年,就这么走过去,问题也不大。
却不料那吴国将领一刀甩去,刀刃擦过他的衣摆,却把竹杖断作两段。
林信有些恼了,磨了磨后槽牙,心想等会儿走近了,就把他的耳朵给咬下来。
但还是得继续向前走的。
他双手高举降书,凭着感觉往前走,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蒲老吏在后边看着,心中焦急——
林信走偏了。
他没有走向为首的将领那边,反倒越走越偏,走到重渊的马前。
为首将领心中不满,重渊贵为国师,却从不管事,所以他并不怎么在意重渊,摘下系在腰上的鞭子,又要动手。
林信只听见耳边一阵迅疾的风声,并没有预料中的疼痛,有个人揽着他的肩,把他往边上带了带。
虽然没有鞭子打下来疼,但是那个人力气大,捏着他的肩,也疼得很。
重渊翻身下马、挥手挡鞭的动作快得很,嫌林信手里的降书碍事,他便把降书丢给南华。
他扶住林信的脑袋,道:“站好——”
说着就要去解他覆在眼前的白绫:“本君看看你的眼睛。”
林信一双桃花眼,漆黑却无神。
他平生最恨别人说他的眼睛,这时却又不得不受着,气得眼眶都红了。
重渊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惹了他了,手忙脚乱的,连忙用手指抹了抹他的眼睛。
看了还不够,还要摸,摸了一下不够,还使劲按了好几下。
这下好,不仅眼睛,林信连脸都气红了。
*
城门前受降的事情,传来传去,就变成了越国的亡国之君阵前蛊惑吴国国师。
最最要命的是,吴国国师还真就上钩了。
林信挺冤枉的。
据蒲老吏说,他当时蓬头垢面的,头上身上都是灰,小乞丐似的。
那什么重渊,分明就是没见过瞎子,一时兴起,想看看瞎子的眼睛是怎么样的,结果就变成他蛊惑重渊了。
不过这样也好,借着这件事情,他能吓唬住一些人。
于是林信暗暗借用重渊的影响,在其中斡旋,保全越国百姓。
最后吴**队并没有怎么惊扰越国百姓,只是临走时,放了把火,把越国宫殿给烧了。
林信与一众老弱病残的朝臣,被俘虏回吴国。
他父皇留给他的人里,有一位胡公子,这位胡公子有八个弟弟,胡二郎胡容,才七八岁的模样,跟在林信身边,扶着他行走。
江月郎不知道怎么混了进来,也要陪他一起去吴国。
到了吴国,参拜于金殿之上,林信伏着身子,放轻了呼吸。
大约是“阵前蛊惑国师”的事情,传到了吴国皇帝的耳里。
吴国皇帝还挺开明,心想着国师这么些年,独自一人,长居承朝宫不出,难得有一个勉强入了眼的人。再看林信可怜兮兮的模样,大手一挥,便拨林信做了承朝宫伺候的第一人。
剩下的越国臣子,便由底下人调度。
但总归还是在一块儿的。
头一天伺候,林信扎好头发,换了身衣裳,拄着竹杖,去承朝宫报到。
南华把他引进去,有心提点他两句:“国师人不坏,就是脾气怪些,有时行事作风也与寻常人不大相同,你不用害怕。”
林信点点头。
早先听闻吴国传闻,国师重渊是神明转生。
神明的脾气怪一些,他能理解,更何况林信还借过他的势。
林信忍得了。
南华推开内间门,又对他说:“你往前走,前面有一个木屏风,绕过屏风,有一个池子,国师早起要泡水的。你站在一边听吩咐就行,他要是不吩咐你,你就不用管。”
林信又点点头,道了一声“多谢”。
他以竹杖点地,跨过门槛时,南华退出去,将门关上。
林信慢慢地向前走,如南华所说,摸见一个屏风。绕过去之后,再往前走了几步,有温热的水汽扑在面上。
水声微响,重渊没有说话,他也就站在原地不动。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哗啦一声,大约是重渊从水里出来了。
重渊自己穿了衣裳,自己倒了一盏茶来喝,又自己走出门去。
林信犹豫了一会儿,仍旧用竹杖探路,慢慢地跟出去。
重渊一直走到正殿外,回头看了看。
南华在外边伺候,见他出来,想问两句,重渊便收回目光,道:“本君不用别人伺候,碍手碍脚的。”
南华低头,你放屁,你不要,你怎么还停下来等他?
在承朝宫伺候了几天,每天的情形都是一样的。
早晨林信过来,国师大人在泡水,他走进去,站在旁边。
国师大人起来,穿衣喝茶,偶尔出去,向南华表示他不要林信。
中午吃饭,林信和南华一起吃,吃完了收拾东西,继续跟在重渊身边。
下午一般是凭栏远眺时间,林信没办法“远眺”,只能站在国师身边发呆。
晚上国师大人泡水,胡容来接林信回去。
重渊从来不吩咐林信做事,林信一直都是待机状态。
鉴于他老是泡水,林信合理怀疑他前世是一条鱼。
终于有一天,重渊一时兴起,吩咐了一句:“倒茶。”
林信跪坐在案边,双手摸索着,捧起他面前的茶盏,又摸了两把,提起茶壶。
他看不见,但是重渊一偏头,便能看见他靠得很近。
重渊想起他的眼睛,忽然又想看看。他向来是想要什么便做什么,一抬手,便解开了林信的白绫。
林信倒茶的动作一顿。
重渊又按了按他的眼角,道:“他们的眼睛不如你的好看,难怪你看不见。你也太可怜了,看不见自己的眼睛有多好看。”
他的原意,是单纯地夸林信的眼睛好看。
但是到林信那边,这句话就变了味。
只觉得屈辱,林信气极,手一抖,热茶倾倒在重渊的腿上,浸湿他腹上一片衣料。
林信不慌不忙地跪地请罪。
重渊满脸疑惑,是谁跟他说凡人很弱的?这个凡人明明敢拿茶水浇他。
南华有心帮林信,便顺势道:“国师总说不喜欢他,我把他打发到外边去就好了。”
重渊欲言又止,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喜欢……我好像真的说过……
于是不准林信再进承朝宫,只让他每天晚上过来,点亮承朝宫前的宫灯。
承朝宫前八十一级石阶,隔三级石阶便有一盏灯,两边都有。
国师习惯在下午登上承朝宫二层,凭栏远眺。
所以他每天都能看见林信捧着一支小蜡烛,从最底下的台阶慢慢地往上走,将每一盏宫灯点亮。
很快便到了冬天,最冷的时候,吴国下了雪。
林信点完灯的时候,胡容过来接他。
其实胡容很早就过来了,只是在下面等着,等林信做完了事情,才上去牵住他的手。
林信问他什么时候来的,他就说刚刚才到。
这时候林信不用竹杖,由胡容牵着他回去。
宫殿高处,重渊拢着手,看见林信与胡容轻声说笑,便问南华:“本君看了好些日子了,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南华如实回答:“林信做完事儿,要回去了。”
“那有什么好笑的?他们大约在说什么好笑的事情,南华,你去问一问,让本君也笑一笑。”
南华不想去,重渊决定自己去弄明白。
次日傍晚,林信点了灯,胡容站在台阶下边,还没上去,忽然有个人,从承朝宫里推门出来,慢条斯理地走到林信身边,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
林信不敢动,抓着竹杖的手握紧了。
然后那人试着握住他的手。
重渊决定探索更多有意思的事情。他捏了捏林信的手,又分别捏捏他的手指,最后十指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