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都城,偏僻的小巷里,描刻着“青鸟传信”的木牌本就陈旧,又经受了几个月的风吹雨打,从正中裂开了一条缝。
林信用手指轻轻一碰,那木招牌便断做两半,落在地上。
他俯身将两半木牌捡起,只是勉强拼凑在一起,也已经对不上了。
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托扶归帮忙照料游方的驿馆。
主要是驿馆里养着一屋顶的青鸟,不能让他们饿死。
扶归将分别系着红布条的两把铜钥匙递到他面前:“交给你了。一把是驿馆的钥匙,一把是吴婆婆的面馆的,原本是要留给游方的。”
林信接过钥匙:“多谢你这阵子帮忙照顾青鸟。”
“都是朋友。”扶归撞了一下他的肩,“举手之劳,不用客气。”
林信推门进去,驿站位置偏僻,光线不明。
他将柜上的蜡烛点起来,房中摆设,还似从前。很是狭窄的屋子里,放了三面的木柜,里边还存着些没来得及寄出去的信笺。
就连游方趴在柜上写了一半的信,还放在那里。
扶归解释道:“我一早就让青鸟把信送出去了。剩下的那些,都是找不着主人的。他在写的这封,还没来得及写信封,所以也送不出去。”
林信温声道:“那就等他自己回来辨认吧。”
再说了两句,扶归因为魔界政事要离开,林信说改日请他吃饭,两人便挥手作别。
林信想了想,对顾渊道:“我想着,把楼顶的青鸟都放生了。这间驿站,还是原样给游方留着,我每隔一段时间就过来打扫一下。到底还是他的东西,我暂时帮他保管。”
“如此甚好。”
林信用手摸了摸木柜台,落灰不重,想来扶归也是有打扫的。
“今日先帮他扫一扫吧。”
从前只要他来,就一定会来驿馆看看游方,所以他对这里很是熟悉。
林信找了一柄快秃了毛的扫帚,又拿了一块抹布,让顾渊挑选。
他不愿意用术法或是符咒。游方打扫的时候,也没有这些东西可用。
林信抱着扫帚扫地,随口道:“等会儿去市集上买一篓桃花吧,让楼顶的青鸟吃饱了再走。”
“好。”顾渊踩着木梯子,擦拭过靠在壁上的一个个小木柜子,“林信,你的朋友们……”
林信打断了他的话:“我的朋友们都很好。”
只是他的朋友们都会一个一个离开,留也留不住。
顾渊道:“你也很好。”
林信抱着扫帚,推了推正门对面那个铺满墙的大木柜。
那后边还有一个房间,便是游方从前住的。
林信将柜子推开,浓郁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
扶归知道这里还有一个房间,也有打扫,只是经年积攒的药味,不是那么容易散去的。
房中陈设简单,一张木床,一个木柜,还有一个煎药用的小炉子,连一把凳子也没有。
游方身上痼疾,原本不是因为生病。所以他吃药,也不是为了治病,只是为了止疼。
他日夜不得安宁,长夜漫漫,身上伤口疼得厉害的时候,便靠煎药吃药熬过去。
但是,林信看见那木柜里,已经没有药材了。
大约他也预见了自己的死期,不想再做徒劳的挣扎。
林信不忍再看,匆匆打扫一遍,便退了出去。
屋子不大,打扫起来也很快。
里外都扫过一遍,林信背起竹篓,与顾渊出去买青鸟要吃的桃花。
下了小雨,临出门前,林信从乾坤袋中找出大师兄送他的那柄伞。
他道:“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回 一起来魔界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
“本君记得。”
顾渊接过伞,撑开之后,往外走了半步。
顺着屋檐,雨水落在伞上,伞面微倾,汇聚起来的雨水便落在顾渊身边。
咔哒一声响,林信锁上了驿馆的门:“下了雨,我就带你去吴婆婆那里吃东西。雨停之后,我就带你到这里来了。”
顾渊轻轻点头:“嗯。”
当时的朋友们都不在了。
林信走到他身边,稍稍挺直腰背,揽住他的肩,大手一挥:“走了。”
幸好顾渊还在。
卖桃花的小摊贩还是熟悉的那一个,因为下雨,坐着小板凳,撑着大伞,身边围满了桃花枝。
看见林信过来,他朗声便道:“林信,我就知道你今天过来了。”
林信放下小竹篓:“你怎么知道的?”
“从前游方每天一早就过来买桃花,这段日子,你的那位朋友,也是早早地就过来了。只有你,一路上走走停停,到处闲逛,磨蹭到很晚才过来。”
小贩把大伞交给林信,自己抱起桃花,往他的竹篓里装。
“要不是因为你还没过来,我早就回去了。”
林信伸手拢住险些掉进水里的桃花,小声道:“你明日就不用等我啦。”
那小贩抱着桃花的动作一顿,也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好啊。”
回去的时候,林信撑伞,顾渊背起竹篓。
那小摊贩送给林信一搂桃花:“反正下雨了,卖不出去了。”
林信一手撑伞,一手抱紧桃花,笑着道了谢。
“此后不常相见,各自保重。”小贩看看顾渊,道,“月圆花好。”
顾渊以为,林信大约要跳起来反驳。
但是林信没有,他笑吟吟地点头应了:“好呀,借你吉言。”
好月长圆,好花长在。
他二人一同回到驿馆时,云消雨霁。
顾渊解下外裳,铺在屋脊上,好让林信坐得舒服一些。
林信抱着竹篓,将桃花从枝子上摘下来。
方才下雨,青鸟都在屋檐下避雨,现在开饭,便都飞了出来。
他将择好的桃花散出去,青鸟扑腾着翅膀,上下乱飞。胆子大些的,从身后悄悄靠近,去啄顾渊的衣袖。
林信挥手将不识趣的青鸟赶走。
一时无话,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一篓桃花择尽。
林信挠了挠顾渊的下巴:“圆圆,顾圆圆。”
顾渊转头看他:“怎么了?”
林信转回头:“没什么。”
*
他们在驿站待了有一阵子。
最后将青鸟脚上做标记用的红布取下来,放走所有的青鸟。
那时正是傍晚,魔界的天是有些红的,特别是天地相交的地方。
青鸟飞去时,满天青碧。
林信坐在屋顶,伸手引顾渊去看。
顾渊只看了一眼,随后却转头看他。
要离开时,林信将驿站的门锁好。
他扯了扯铜锁,没有不妥之后,收好钥匙,走到顾渊身边。
“回去吧。”
他二人步行走出城门,驾了云到妖界与魔界的交界处,雾林。
林信想把玄光镜藏在这里。
他近来才明白,过去的事情没有那么重要。
玄光镜是难得的宝贝,但是常人好像没办法把这个宝贝用得妥当。
不如找个地方藏起来。
顾渊扬袖拂开面前弥散的云雾,带着他往前走了一段。
“旁人原就不会想到你拿了玄光镜,还会把它丢掉,大约也不会想到你把东西放在这里。”顾渊道,“藏在这里就好。”
林信拿出玄光镜,将它放在一个小木匣里,又添了两道符。
“这东西是扶归送我的,原本是魔界的,现在放在这里,也算是归于其所了。”
他在地上挖了个土坑,把木匣放进去埋好,又挪了块石头压在上边。
玄光镜还有一块镜心,林信把它单独拆下来,找了一个深潭,将镜心沉入潭底。
“我拿到玄光镜的时候,可高兴了。当时想着,天下不多的法宝能落在我手里,实在是我三生有幸。”林信道,“我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亲手把它埋了。”
不过,做完这些事情,他如释重负地拍了拍手。
“过去的事情——”林信勾住顾渊的脖子,话里有话,“不记得就不记得了。”
“本君明白。”
“就算当时点化我的人不是你,与我历情劫的人不是你,就算你和我只做朋友,仔细算算,到这时候,我们也该在一块儿了。”
“是。”
林信笑着道:“我发表感想,你就只会赞同我的感想,哑巴小美人鱼。”
过去的事情,不记得就不记得了。
不影响当下。
*
又过了几日,林信收拾好了东西,带着小奴一起搬去守缺山,与师兄们一起居住。
要照顾小奴这只未成年猫,他们不敢在守缺山饮酒,更不敢打牌赌博,大师兄司悬连烟都戒了,每日只是练练功、聊聊天。
为了正确地引导小奴,他们甚至养成了早睡早起的生活习惯。
胡离用手指扒拉开眼皮:“我一点都不困,真的,一点都不。”
林信使劲摇晃小奴:“起来了,起来了,你看大家都起来了。”
小奴“喵”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
于是所有人倒头睡起了回笼觉。
小奴悠悠醒转的时候,师兄弟四人哄他玩儿。
“你都睡了三天三夜了,现在是什么日子?”
“不,不是儿童节,还没有这个节日。”
小奴张开四条腿,往林信身上贴。
“有的有的,当然有这个节。”
林信独得小奴恩宠,惹得三个师兄眼红。
日常除了逗猫,他们自然也勤于修行。
玉枢仙尊对徒弟们纵容得很,经常喊他们过去喝汤,但是一年才考校一次他们的修行进展,有进步便好,无所谓其他。
栖梧头脑好,但是不精于修行,要求修为进步,有些艰难。司悬与胡离,已经算是仙君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了,要再进一步,也不太容易。
相较于他三人,林信前些年游手好闲,无心修行,真要入了门,提升修为对他来说不算太难。
他与师兄们修行的路子又不尽相同。
司悬与胡离重攻,一套连招使出来,能把对手打得飞出守缺山。栖梧重策,好比上回当街撒钱引开敌人。
林信入门之后,玉枢仙尊让他挑选,他想来想去,最后还是选了自己最熟悉的符咒。
他修符咒阵法,比照着前人留下来的书册比划,乐在其中,沉迷了一阵子。
那阵子旁人出入守缺山都要小心,有可能会踏入林信随手画在地上的阵法。
威力不强,但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阵法。
“三师兄,小心!”
林信话音刚落,不小心踩进阵法的胡离就变成了一只兔子。
他看看自己短短的兔子尾巴,气得连眼睛都红了。
本狐狸的大尾巴都被你给弄没了!
守缺山后山还有一个很大的演武场,有时他们师兄弟四人,抓阄分组,比划——互殴过。
有胜有败,都酣畅淋漓。
顾渊有时候过来找林信,正巧胡容也在,三个师兄手痒,想与顾渊过两招。
原本顾渊坚决不去,后来林信把他拽到自己这边。
他一抬手,便将远处一棵十人合抱的神树连根拔起。
转念一想,林信还住在这里。有一棵倒了的神树,大约不怎么好看。
于是他一收手,又把神树种回去了,落叶尘土,各归其位。
仿佛从来没有变过。
众人皱眉,这是什么毛病?
他也就这时候犯了点傻,后来刻意收敛。有时懒得动弹,也会被打中。
与林信站在一边的时候,他被一颗小砂子擦了手,战局结束之后,就要去找林信。
顾渊举着手:“林信,我受伤了。”
林信仔细地看了看:“哪儿呢?”
不与林信站在一边时,结束之后,他更要找林信。
“林信,方才你的阵法伤到我了。”
“我刚才使的是传送阵法,伤到你哪里了?”
他们在演武台上比划的时候,小奴就在一边扑蝴蝶玩儿。
要回去时,林信便朝他招招手。
小奴颠颠地跑上前来,跟在林信身边。
*
因为有顾渊在,林信偶尔夜不归宿,外出约会,谈谈恋爱。
所幸玉枢仙尊不查寝,否则还要他三个师兄帮他打掩护。
只是他每回要去顾渊那里,小奴都拽着他的衣摆,不让他走。
这日他才收拾了一件外衫,小奴一看见他的动作,就知道他要去西山,死死地抱着他的腿。
胡离架着脚躺在榻上,一面梳尾巴,一面道:“看看,他比你小都知道,早恋是不好的。”
林信想把小奴从腿上抱下来,反驳道:“我已经成年了,谈一次恋爱,不过分。难道我和顾渊没请你们吃饭么?吃的时候,可是祝我们圆圆满满的,下了饭桌就变了。”
胡离被他的话堵得一噎,只道:“从前没看出来,伶牙俐齿的。”他自顾自道:“你今晚不在,问问容容要不要过来。”
胡离拔了一根狐狸毛,吹了口气,狐狸毛飞出窗户。
林信正哄小奴:“小乖乖,我明天一早就回来,明天一天都陪你好不好?陪你玩毛线团,嗯?你放我走吧,顾大大要等急了。”
胡离瞧了一会儿,坐起来,把小奴抱到自己这边来,用小梳子给他梳毛。
他对林信道:“你快去收拾吧,在外边不要喝酒。”
“好。”
估摸着时间不多了,林信赶忙换衣裳梳头。
胡离笑道:“还穿新衣裳,你又不是头一回和帝君出去。”
“不是新的,之前穿过一次。”
林信系好腰带,然后坐在案前,将铜镜摆正,开始梳头束冠。
胡离又玩笑道:“不知道的,以为你要做使臣,接见外宾去了。从来不束冠的人,今日竟然束冠了。”
林信没有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顾渊用灵犀给他传了信。
“林信,我到山脚了。”
按照常理推测,顾渊应该是早就到了守缺山,在山脚下等了有一会儿,不见他出来,怕他出事,才会催他一下。
林信道:“我马上就出去,方才被小奴绊住脚了。”
“好,不用急。”
先前胡离传信让胡容过来,此时,胡容也正巧到了山下。
远远地便看见顾渊拢着手,在山脚下等人。
“帝君,在等仙君?”
“是。”顾渊颔首,“你兄长让你过来。”
胡容笑了笑:“是。”
两人客套地寒暄了两句,再没有别的话说,胡容便上山去了。
他才到门前,便看见林信束好了头发,将乾坤袋往身上一挎,便要出门。
林信对胡离道:“我走啦,师兄再见。”又对小奴道:“小奴再见。”
胡容在门前停下脚步,笑着向他问了好:“仙君。”
林信仍是笑着朝他点了点头:“容容好。”
“我来时,在山下看见顾仙君了。”
怕顾渊久等,林信小跑着出去,只留下一句:“容容再见。”
胡离收回看破一切的目光,对胡容道:“大约今日是什么重要的日子,之前出去玩儿,也没见他那么高兴。”
林信迅速下山,却从顾渊身后靠近,捂住他的眼睛。
他粗着嗓子问道:“亲爱的圆圆,你掉的是这个金的林信,还是这个银的林信,还是这个铜的呢?”
顾渊轻笑,往前走了半步,双手抱起他的腿,顺势把他背起来了。
他低声回答:“是这个天底下最可爱的。”
林信笑了笑,却仍旧一本正经地说话。
“我再问你。”林信的手指摸过他的眼眶,“答不出来的话,我现在回去陪小奴。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顾渊顿了顿,道,“你在西山喊冤一周年。”
去年夏天,林信在西山说:“……你说我不喜欢顾渊,我还挺冤枉的。”
所以简称“喊冤”一周年纪念日。
林信不满地嚷了一声:“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说话。”
“是你说喜欢我、你与我在一块儿的一周年。”
“嗯。”林信满意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