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与朋友们一起饮了些果酒,林信的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
忽然之间,听见小奴喊游方“爹爹”。
他想起去年在道法大会上,小奴也是这样喊怀虚灵君的。
不知道是因为血缘牵连,还是因为心有灵犀,小奴没有认错人。
在玄光镜中看见的,与蛮娘一同在人间度过十来个年头的人,也是怀虚灵君。
小奴不会认错人,可是现在,他为什么又压着游方的衣角,喊他“爹爹”?
林信仔细想想,游方与蛮娘,还有三只小猫之间,仿佛并无其他交集,除了他每次来魔界,游方都会给他两条鱼,让他带回去。
他不怎么爱吃鱼,这一点,他的朋友们都知道。
林信凝眸,深深地看了一眼游方。
他与游方相识,是在从前吴婆婆的面馆里。
他对这个朋友了解不多,也从不设防。
林信不知道游方的来处与去处,游方没有向他提过,他也没有追问。
游方常年裹着黑斗篷,将面容与身形都掩盖得严严实实的。
这一点,林信倒是知道为什么。
他浑身是伤,怕吓着别人,所以这样穿着。就连喉咙上也有好大一道伤疤,所以他不常说话。
林信只当他是性格孤僻,每每来魔界,都会来找他说说话。
但他这个人,实是有些古怪。
林信弯下腰,想要将小奴抱起来,刻意道:“不要到处喊人家‘爹爹’,容易引起误会。”
他暗中抬眼去看游方的反应。游方没有说话,他又用黑布缠着脸,看不清表情,唯一露在外边的一双眼睛,毫无波澜。
大抵是自己多想了。
但他又觉得,这双眼睛,他好像在别的什么地方也看见过。
林信把小奴抱起来,小奴破天荒地不要他抱,胡乱地蹬着四只脚。
林信一边哄他,一边把他抱进怀里。
小奴蹬脚时,爪子勾住游方脸上的黑布,往回一扯,便将黑布扯下来半边。
游方比谁都最先反应过来,他没有理会面上的黑布,反倒先捂住小奴的脸,语气几分哀求:“仙君,别让他看见。”
游方的脸确实不怎么好看,全是刀伤剑伤。因为伤口太深,愈合之后,仍留下了交错的伤疤,很是骇人。
小奴张开嘴,在他的手上咬了一口。
林信直觉此事不对,将小奴交给扶归他们,让他们带着小奴去外边走走。
自己把这件事情给弄清楚,顾渊留下陪他。
他们退出去时,还将门给关上了。
送走了小奴,林信才转头去看游方,游方已将面上黑布重新缠好。
林信快走几步上前,冷声问道:“你是谁?”
他没有说话,林信便扯住黑布,想要再看一看他的脸,却被游方按住了手。
此时顾渊站在他身边,提醒道:“林信,他与怀虚长得一样。”
自入秋以来,游方的身子骨便不大好,他使不上力气,林信按住他的手,很容易便将他面上黑布扯了下来。
大大小小的伤疤,干扰了判断。
林信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勉强认出来,他与怀虚灵君,好像是同样的相貌。
也就是说,他在玄光镜中看到的蛮娘的夫君,可能是怀虚灵君,也可能是游方。
他问了一遍:“怎么回事?”
游方依旧没有说话。
就是他这副模样,惹得林信恼火。林信拽着他的衣领,把他往前扯了扯,厉声问道:“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游方哑着嗓子道:“仙君,多说无益。”
“我偏要知道是怎么回事!你明知道我阿姐……你这样骗她……”林信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按倒在柜上,他一拳砸在游方面前,“说话!”
游方喘得厉害:“仙君,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了。我就快死了,你让这件事和我一起死好不好?”
过了一会儿,顾渊握住林信的手,摸了摸他的手背:“本君看看。”
林信被他护在身后,游方趴在柜上,连撑一把手,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有句话没说错,他快死了。
一时之间,顾渊也看不出他与怀虚灵君是什么关系。
他只道:“林信,他身上有一个仙君的诅咒。那个仙君恨极了他,立下诅咒,要他此生,日夜不得安宁。”
难怪游方总是一副很虚弱的模样。
林信稍微冷静下来,拽起游方的衣领,让他坐在椅子上,好让他舒服一些。
林信问顾渊道:“是离魂吗?”
“不是。”顾渊道,“他与怀虚,现在是两个人。”
“那就是双生子?”林信自己也很快就推翻了这种说法,“要是双生子,小奴不会错认,他也不会是这种反应。”
游方靠在椅背上喘气,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仙君,我快死了,就这么算了吧。”
“你要是死了,我追到地府也要把事情问清楚。”林信道,“这样对阿姐不公平,你和怀虚,到底是谁?”
游方又不说话了,这是他的惯用招数。
林信气恼,他不愿说,也没有再理他,转头翻自己的乾坤袋。
他没有把玄光镜带来,也就没办法查探游方过去的事情。
游方道:“仙君,我与怀虚灵君……”
顾渊伸手按在他的额上:“林信,他也是蛟龙。你有没有想过,他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他也是蛟龙,谁能轻易地把一条蛟龙伤成这样?
或许是另一条蛟龙。
林信下意识道:“怀虚?”
游方没有否认。
林信道:“我求你快说话啊,你与怀虚,究竟哪个才是……”
“怀虚。”游方打断了他的话,“怀虚是真的。”
“那你……”
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开林信,从椅子上站起来,喊道:“我是被他从生魂当中剖出来的,最没用的那部分!”
游方握住他的手,将午夜纠缠的噩梦袒露给他。
*
怀虚灵君飞升成神的最后一劫,便是与蛮娘的情劫。
他被困在劫中不得出,最后没能飞升。
历过雷劫,回到仙界,他继续修行,但始终不得其法。
某天夜里,他修行出关,手执长剑,看见铜镜中的自己。
他在铜镜边点起蜡烛,盘腿坐在镜前,解开衣裳,用长剑把自己的生魂剖作两半。
只留下适合他成神的那半边。
剩下半边,是情.欲、软弱、优柔寡断各种他不喜欢的模样。
也是游方。
所以游方与他长得一模一样,他们原本是一个人。
将生魂剖作两半之后,怀虚灵君又举起刀剑,对准自己剖出来的半边生魂。
他最看重修为与成神,将看不破情劫的一腔怨怒都发泄在游方身上,所以游方身上都是伤疤。
也是在这时候,怀虚一边砍他,一边说出的话,变作仙君最恶毒的诅咒,要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这日夜里,怀虚应该是因为修行出了差错,有些走火入魔。
次日清晨他才清醒过来。
他恍然,将游方拖到洞府最深处关押,不敢再面对他,自己继续修行。
这么来说,游方算是他的半边生魂,也算是他的心魔。
没了干扰,修行确实加快了许多。
游方与怀虚便慢慢地长成两个人。
直到一天深夜,游方从洞府里逃跑,辗转到了魔界。
他在吴婆婆的面馆里遇见林信,听见林信与吴婆婆说起家里新来的四只小猫。
*
驿馆里,游方瘫倒在椅子上。
“仙君,就是这样,怀虚是真的。我刻意接近你,利用你。反正我快死了,对不住。我求你,别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
林信无奈道:“你糊涂啊。”
“仙君……”
林信质问道:“怀虚既把情.欲都剖给了你,他怎么会再喜欢阿姐?”
游方顿了顿,道:“他会的,他与我本是一人,他怎么会不喜欢阿蛮?”
“他……”
林信还想反驳,却猛然想起,之前他帮蛮娘筹备嫁妆,蛮娘说,怀虚好像不大喜欢和她单独相处。
当时他只道是仙君忘情,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现在想想,可不就是因为怀虚是真的无情么?
他分明不喜欢,却还是要求娶蛮娘。
分明是别有所图。
林信连忙拿出传音符,给蛮娘传了音讯:“阿姐,你在哪里?我有急事找你。”
游方道:“仙君,别告诉她。”
“你……”林信揪住他的衣领,“你实在是糊涂。他对待自己的生魂尚且如此,对阿姐岂不是更加怨恨。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游方没有说话。
大抵是因为他模样丑陋,林信曾经在他面前说,蛮娘要配天底下最俊朗、最厉害的郎君;或许是因为怀虚把懦弱无能的性子也剖给了他,他害怕,他不敢;又或许是因为他快死了,勉强见面,也是徒增伤心。
林信传出去音讯没多久,他便有些等不及了。
他又给住在怀虚洞府那片地儿的朋友传了音讯:“麻烦帮我看看,我阿姐在不在。”
那朋友听他语气很急,很快就给他回了信:“信信,蛮娘不在,还没回来。”
都这么晚了。
林信心中一惊,抓起顾渊的手就往外走。
顾渊掐了掐手指,道:“林信,怀虚刻意隐藏了行踪,我追不到。”
“今日在太极宫那边见到他,我问问师父。”
林信一面往外走,原想拿出一张传音符,最后从袖中抓出一大把传音符:“朋友们,朋友们,麻烦帮忙找一找我阿姐。”
他将传音符抛洒在空中,冷风卷起符纸,隐没在几日未曾停歇的大雪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