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皇宫,并不似北边国家的皇宫,红墙金瓦。
用石头砌成的宫殿,是庄严肃穆的玄色。
吴国以玄色水蛟为图腾。
民间传说,吴国高祖年轻时,是山上砍柴的樵夫。某日误入仙境,得见一条玄色水蛟。
水蛟翻滚,仙境池中清水,溅湿樵夫的一片衣袖。樵夫由此得了仙缘一段,这才与越国两分江南。
所以,吴国皇宫中,随处可见玄色水蛟的纹样。
最高处的宫殿,屋顶上便砌了两条腾云欲起的蛟龙。
林信费了些功夫,将吴国皇宫的地形记了一半。
后来顾渊便到了。
他全不在乎雷劫的模样,揽着林信的腰,就带着他往前走。
“你方才要去哪里?”
“准备先去书房看看奏章或者圣旨,还准备去皇帝养着的那群方士那里看看。”林信思索了一会儿,“只要皇帝不想赶尽杀绝,应当就还有余地。”
“好。”
林信却停下了脚步,看向顾渊,正色道:“你不许擅自出手。”
雷劫于顾渊有没有妨碍是一回事,他不想让顾渊代他冒险,又是另一回事。
“本君知道。”见他模样,顾渊也正经地点点头,“本君听你的话。”
林信放下心来,两人并肩走在宫道上。林信将周遭地形都默记在心中。
吴国国君不理朝政,终日与方士在一处,清谈说道。
林信本以为,只是看看奏折,应该是很容易的事情,却没想到,皇帝不理朝政,有人代理朝政——
太子殿下徐恪。
方才与林信在宫道上见过的少年太子,被太监宫女们请回去之后,换了一身便服,跪坐在书房左侧的案前,翻阅奏章。
正中皇帝用的大桌案上,只放着很简单的纸笔,大抵是因为皇帝并不处理朝政。
而徐恪面前的案上,堆满了奏章,手边还放着东宫的印玺。
他也实在是勤勉。
林信顾忌着他看得见自己,便躲在外边,想等他走了之后再进去看看奏章。
不料这徐恪做起事来,也耐得下性子。坐在那儿有一阵子了,案上的茶都凉透了,他却连动也不动一下。
林信站在外边等了一会儿,对顾渊道:“罢了,先去看看皇帝和那群方士。”
他还没走出去,便听闻里边徐恪问道:“吩咐膳房给父皇做的药膳妥了没有?”
他是在与伺候的小太监说话。
一个小太监俯身作揖:“奴婢去看一看。”
“晚膳的时候给父皇送去,跪下侍奉,请父皇用了再回来复命。”
“是。”
徐恪再摆了摆手,殿中小太监们低头垂手,鱼贯而出。
林信回头看了一眼,正巧碰上徐恪开了窗子。
撞个正着。
少年养尊处优,自有一段尊贵气度。
大抵是龙气给他开的天眼有限,他只能看见林信这样修为不高的散仙,却看不见顾渊。
徐恪扫了林信一眼,将之前问过的话再问了一遍:“你是谁?”
林信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窗前垂帘被风吹动。
盘在徐恪身后的蛟龙趁势欲起。
顾渊一伸手,揽住林信的肩。
在林信身后,他看不见的地方,幻化出巨大的本形。
那蛟龙往后退了退。
顾渊的本形朝他吹了两口气,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磨着利爪。
蛟龙不自觉蜷成一团,蔫下去了,脑袋耷拉在徐恪的肩上。
徐恪从袖中拿出林信留下的那张符咒:“你是神仙吗?这上面画的图,孤没有见过。”
少年老成,他问出这样的话,有些怪异。
林信心思一转,俯身作揖:“小的是宫中一介孤魂,方才与殿下途中偶遇,小的不曾料想,殿下能看见小的,一时惊慌,所以失礼了。来寻殿下,是来给殿下赔礼的。顺便……素闻殿下贤明,小的有一事相求。”
徐恪便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的鬼魂?”
林信垂眸:“数百年前,越国灭国,小的是……越闵帝林信、带进宫来的随侍。”
“哦?”徐恪神色微动,颇有兴趣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名叫……”林信从没用过假名,此时要他现想,他还一时想不出来,顿了一会儿,抬头望望屋檐,便道,“林檐。”
徐恪仿佛并不关心他叫什么,又问:“传闻越闵帝林信成仙了,是不是真的?”
“小的不知。”
徐恪看着他,暗自笑了一声。
“你起来说话吧,不用‘小的小的’自称了,听着怪别扭的。”
“是。”
林信直起身子来时,眼前的少年背着双手,面容严肃,还是一副老成的模样。
徐恪问:“你方才说,有事相求,是什么事?”
林信斟酌着词句,道:“我为越国中人,在宫中数百年,时常感念吴国国君宽厚待人。今日偶然听闻,皇上要将越国遗民的枕水村,连带周边二十里地,拆毁重建行宫,限百姓十五日内,迁往他处。越国亡国数百年,土地百姓早已是吴国所有。冬日里,强迫百姓迁往他处,实是将百姓逼入绝境,于国无益。我既忧心百姓,又忧心吴国历代国君的基业毁于一旦,素闻殿下贤明,所以特来相求。”
“什么?”徐恪微微惊讶,“竟有这样的事?父皇并不曾与我提起过。”
不等林信说话,徐恪便反身,拿了佩剑,推开殿门,缓步走出。
“现下父皇与一群道士,在乾元殿论道。你随孤过去。”
他将佩剑挂在腰上,还没吩咐移驾,回头看了一眼林信:“旁的人都看不见你?”
“是。”林信微微点头,“殿下龙气鼎盛,所以能看得见我。”
听了这话,徐恪有些喜悦。
他走上前,想要挽住林信的手,他的手却穿过了林信的手。
自然是林信施了法术,他却道:“殿下,我是鬼魂,是摸不见的。”
徐恪也不恼,径直往前走去:“你若是担心,那就跟在孤身边,孤这就去劝谏父皇。”
林信稍微松了口气,拉起顾渊,跟在徐恪身后。
*
傍晚时分,日光偏斜。
徐恪并没有直接去找皇帝,反倒先请了朝中几位大臣入宫议事。
林信自然也没有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毕竟皇帝一人独尊。
群臣劝谏,皇帝一意孤行,也是常有的事。
徐恪与臣子议事,说的也是吴国的政事,林信没有心思听。
他随便找了个由头,只说“鬼魂阴气重,有损殿下龙气”,就溜出来了。
方才徐恪说,皇帝与方士在乾元殿说道,他便与顾渊一起,去了一趟乾元殿。
殿中香火缭绕,将入冬的时候,门窗大开,皇帝只一身素色道袍,盘腿坐在殿中。
在寒风中,皇帝冻得嘴唇发紫,也不肯添衣裳。
这是一种修道的法子。
座中十来个方士,有两个道士,侍奉在皇帝左右,在皇帝面前,展开一副舆图。
林信隐身,走进去看。
那舆图上,正是枕水村方圆二十里的地形图。
身边的道士对皇帝说:“陛下,贫道与师兄弟们可以断定,此地风水正盛,倘若于此地修建行宫,对修道定然大有益处。”
皇帝捻着胡须,连连点头:“好,好,就照道长说的办。”
林信抬眼,看见皇帝眼底两片大大的乌青。
他掏出符咒,透过火光去看。皇帝身后的蛟龙,像水蛇似的蜷着。与徐恪的相比,实在是差得远了。
再过了一会儿,太监来禀。
“陛下,太子殿下特命膳房制了药膳。”
皇帝往后一仰,倚在凭几上,摆了摆手:“我儿有心,请道长们先下去吧,晚些时候再谈。”
林信跟着一众道士出去,皇帝最宠幸的那两个道士地位高一些,并不与其他方士走在一块儿。
林信跟着他二人,听见他们低声交谈。
一个道士拿着舆图,叹道:“这件事情,底下人在办了吧?”
“昨日夜里就在办了,旨意说是开春之后,就让他们迁走,但是下面人为了讨赏,一层一层缩减时日,变成十五日了。”
“百姓来不及走,生魂祭祀,功德修满。”道士转头看向同伴,笑着作揖,拿腔作调,“这位仙君,多日不见,修为见长。”
另一个道士也笑着道:“哪里哪里,还是这位仙友修为深厚。”
“听说这个枕水村,还是越闵帝成仙的地方。”拿着舆图的道士嗤笑一声,“日后见着闵帝,也要他俯首叩拜了。”
两个道士笑着走远了。
林信这才知道,修建行宫是假,他们要以百姓生魂作祭,修成仙身是真。
他脸色苍白,站在原地,手脚冰凉,掩在袖中的拳头攥紧了,恨不能现在就将那两个道士送去做鬼。
还不等他有动作,乾元殿正殿中,便吵嚷成了一团。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林信连忙回去。
殿外大臣跪了一地,应当是与太子徐恪一同前来劝谏的。
他站在殿门前,只看见方才还坐在位置上的皇帝,面色发紫,倒在地上。
满殿的太监宫女,毫无章法,慌里慌张地跑进跑出。
好容易请了太医来,太医给皇帝诊脉。良久,也摇了摇头。
天色全黑,檐下灯笼被北风吹得乱晃。
太子徐恪一手提着长剑,一手拖着两个尸体,从廊前走来。
那两个尸体,是林信才见过的两个道士的尸体。
他将尸体往众人面前一丢,厉声道:“慌什么?妖道谋害父皇,已被孤亲手诛杀。妖道误国,死有余辜!”
满殿寂然,跪称“陛下”。
林信不经意间瞥见,殿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因为慌张,将桌上皇帝还没来得及用了几口的晚膳全部打翻,满地都是。
皇帝的晚膳。
林信恍然大悟。
他抬眼,只见徐恪手提长剑,面色肃穆,面上溅了几点鲜血,灯火昏暗,看得并不清楚。分明只是十二三岁的少年,气势却更胜过他死去的父皇。
众人俯首跪地,唯有林信与顾渊站在原地,而徐恪看不见顾渊。
徐恪用手指抹了抹脸上血迹,转头看向林信,目光落到他身上时,却朝他笑了笑,语气几分亲昵:“原来你在这里,害得孤到处寻你。”
顾渊揽住林信的肩,再一次幻化出龙形。
这一次却不是在林信身后,龙用尾巴,把林信整个人都盘起来了。
林信动了动,没能挣开,低声道:“有点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