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娘把三只未成年小猫带下去。
林信拽了拽顾渊的衣带:“让我看看。”
顾渊不大明白,微微皱眉:“看什么?”
林信也没真想看,他怕看了还做毒蛇的噩梦。
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顾渊便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两个人同时开口。
林信道:“我没发烧。”
顾渊问:“还是很热?”
有点尴尬。
默了一会儿,林信拿起可以随身携带的《仙界百科小词典》,站起身来。
“我有事情问你,我们出去一趟。”
“嗯。”
顾渊随他走出家门,问道:“要去哪里?”
“去……”林信想了想,“西山。”
他心想着,要是谈到后边,他二人没忍住打起来了。西山宽敞,打架方便。
而且西山没什么人经过,他两个人的内部矛盾,要是打起来,不会有别人看见,不丢脸。
林信转头看看顾渊,再看看自己。
顾渊看起来不大壮实,但其实能把一百个林信按在地上暴揍。
林信心道,要是顾渊一不小心把他给打死了,还能直接抛尸荒野。
得,连谈都还没谈,他连身后事都想好了。
不愧是我。
林信不大自在地摸了摸鼻尖,暗中竖起大拇指,我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他捏着手中的《小词典》,忽然有些想不明白。
将这几天有意无意得到的线索串联起来看,他大概率是被骗了,还是被看起来不会骗人的顾渊给骗了。
生气应当是有些生气的。
但是顾渊要真是龙,一尾巴就能把他扇到西天菩萨那里。
所以,害怕也是有些害怕的。
再但是,顾渊要是帝君,是上古留存至今那最后一条在天上飞的神龙。那以后见他,不就得层层通报,还要从上午等到下午、再等到晚上了么?
恐怕以后也不能勾肩搭背了,更不要说两个人挤一张小榻了。
那么在生气与害怕之外,就还有一点难过。
不过如果顾渊帝君顾念一些旧情的话,而且,从前顾渊还无意落了点东西在他那里,凭着这段旧情,还有这些信物,他是不是就能横行六界、肆无忌惮了?
从此他就从“六界之友”变成了“六界小螃蟹”——横行霸道。
这么想想,还有点激动。
一时间,气恼、害怕、难过还有激动,一起涌上心头。
林信的情绪,很是复杂。
此时正是傍晚,仙君们外出访友的、值班的,都要回洞府,路上遇见他,朝他打招呼,见他面色复杂,便道:“信信,和顾仙君吵架了?”
林信竟被朋友们吓了一跳,缓缓回过神来,摇摇头:“没……没有啊。”
他终于明白了,他不是生气,也不是害怕,更不是难过或者激动。
而是慌张,他很慌张。
很早之前,他就应该察觉出顾渊有些不对劲。
修为高得,一推掌能把前任魔尊扶归打得吐血;身份特殊、地位崇高,神界里就没有不向他行礼的神君。
现在想想,同是从神界被派来的南华老君,对顾渊也有那么点儿若有若无的尊敬,与对他完全不同。
林信早应该知道。
他是石头心,看事情看得很明白。
但是他假装不知道。顾渊没跟他说,他就假装没看出来。
前几日,帝君的名头都摆到他面前了,他试探了半天,以这是顾渊的自由的借口,把试探的手脚都缩回去了。
到底还是慌张,不知道拆穿他之后,该怎么办才好。
先前一直向你借灵石花的穷鬼朋友,忽然变成六界首富。
但是权势与身份地位这种东西,与灵石又不同。
林信只是忽然觉得,从前他对顾渊说——
“要是没我,你可怎么活呀?”
“现在是我养你啦。”
“没我你就活不下去了是吧?”
好像就是在说一个笑话。
他还站在泥里,顾渊不过是自云上,垂落一片衣角给他。
*
很快便到了西山,林信心中那些乱糟糟的想法,也不过是闪了一瞬,很快便消失了。
他二人就站在天池边,山的另一面就是低桑枝,林信从前点星灯的地方。
傍晚时分,老君宫中的小道童将星灯点亮,林信借着星灯的光亮,翻开《仙界百科小词典》。
林信一面低头翻书,一面道:“你知道的,我一向提倡内部矛盾,内部解决。”
顾渊垂眸,定定地看着他:“嗯。”
“那我就直说了。”林信将《小词典》翻到讲“龙”的那一页,递到他面前,“你骗我。”
他说得认真,顾渊也答得认真:“我没有。”
“现在我问你。”林信直接把《小词典》塞给他,“你是龙,不是鱼?”
“是。”
“是什么?”
“是龙。”
“好,我再问你。”林信抹了把脸,“帝君?”
“是。”
“是什么?”
“是帝君。”
“好,我最后问你。”林信抿了抿唇,“你来仙界……是来体察民情、监督民风?”
顾渊似乎是认真地想了想:“应该是。”
林信吸了吸鼻子:“我问完了,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顾渊只道:“林信,我没骗你。”
于是又变成了林信提问的专场。
“我认错你是‘公鱼’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解释?”
“那时候在天池里,你喝醉了。”
“后来我喊你‘公鱼’,你为什么不解释?”
“我以为……”顾渊顿了顿,“那是外号,和‘哑巴小美人鱼’、‘食人鱼’一样的。”
林信一噎,争辩道:“我有那么喜欢给你取外号么?”
顾渊认真点头:“有,而且还取了很多。”
“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
“好。”
思路被打乱了,林信抱着手,想了一会儿,才重新回到正轨。
“那我喊你‘仙君’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澄清?”
“‘仙君’是通称,只要是神仙,都可以叫‘仙君’。”
“好,算你讲的有点道理。”
林信又想了想,猛地反应过来。
“老君一开始肯定知道你是谁,他从前绝不会叫你‘顾仙君’,他为什么跟着我叫你‘顾仙君’?”
顾渊答不出来了。
林信张了张口,问道:“你让他也一起骗我?”
默了许久,林信轻叹一声,拍拍他的胳膊:“天晚了,不打扰,正好这是在你家,回去睡觉吧。”
顾渊喊了一声:“林信?”
林信垂眸:“我再想一下,你也再想一下。”
说完这话,他转身便走。
并没有如他料想的一般,两个人谈不拢,最后打得风云变色。
顾渊对他,简直是有问必答,每个问题都清清楚楚的。
他给帝君脸色看了,还挺做作的,但是他的感觉很不好。
*
林信掐了个诀,不想回家,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哪个朋友晚上有空。
罢了。
他绕了段路,回到西山的阳面。
阳面就是低桑枝,他从前点星灯的地方。
前些时候老君给他放假,他有一阵子没过来了。
代班的小道童抱着琉璃灯在树下打瞌睡,林信把他摇醒,假装自己是打劫的,抢走琉璃灯,占了他的位置。
小道童玩儿去了,林信抱着灯坐在桑树下,放空脑袋。
他还是理不清楚。
他到底是因为顾渊对他不坦诚而生气,还是因为戳破了这层权势的禁忌,他觉着他与顾渊就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而生气。
想不明白。
方才那番对峙,林信满脑子都是“我被骗了”。
这时想起,好像自己方才的态度也不好。
不知道顾渊回去了没有。
应该是回去了,他从前还是听他的话的。
林信觉着心烦,从前交了那么多朋友,没有一个像顾渊一样,把他烦成这样的。
谈感情好麻烦,早知道就不谈了。
他爬上桑树去,抱着琉璃灯,倚在树枝上睡觉。
过了好一会儿,他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灯火微明,他又做了个噩梦。
场景是在南华老君那里,老君问:“神君是真的喜欢信信么?”
顾渊坐在他面前,手中捏着一个小瓷杯,目光落在那瓷杯上,漫不经心的模样:“不喜欢。不过是觉着他甜,另外……本君还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把那个贪好美色的毛病给改了。”
——我都改了。
林信无声地说了一句。
猛然惊醒过来,起得太急,竟从树上翻下来。
仙君不常做梦,神仙做的梦,大多是预示性的梦境或是生了心魔。
上回他梦见天池里的“公鱼”是顾渊,果然“公鱼”就是顾渊;昨日他梦见两个脑袋的蛇,果然也是顾渊。
那这回呢?
他从树上掉下来,被树下的人稳稳地接住了。
这回也是顾渊。
分不清是梦是醒,林信推开他,急急地后退几步,靠在树上,喘了几口气,道:“我都改了。”
他闭上眼睛,缓了缓神,理了一下思路。
那要是这回梦里的也是真的呢?
帝君根本就不喜欢他,不过是一时兴起,再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改了。
他来仙界,体察民情、监察民风。
顾渊站在他面前,想要伸手碰碰他的脸。
林信推开他的手,轻声道:“我都改了,你别试探我了。”
他摸了摸衣襟,将随身带着的“鱼鳞”拿出来,想要递还给顾渊,顾渊不拿,他就想塞给顾渊:“就算你把身上鱼鳞都剥了,我也不动心了,真的。石头心跳起来,我很难受。我都改了,都改了。”
林信方才做了个梦,心有余悸,并不曾注意到,顾渊的眼睛是赤金色的。
“你不是说我骗你么?”顾渊握住他拿着鳞片的手腕,“那是龙鳞。”
他走近一步,脚尖抵着林信的脚尖:“本君几时试探你了?这世上本君就喜欢你一个,本君试探你什么了?”
林信一愣,往后缩了缩。
只听顾渊又道:“昨晚还同床共枕,‘圆圆小鱼’地喊着,今日你又闹什么脾气?”
他架起林信的胳膊,就把他往外拖。
“你说的对,本君骗你了。”
林信微微抬眼,他怎么就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骗人可耻。
“倘若能做你喜欢的‘公鱼’,本君也不想做龙。因为你喜欢,所以你说是‘公鱼’的时候,没有澄清。
“让他们喊‘顾仙君’,是因为你是‘林仙君’,想和你一样。太喜欢你了,连他们喊的称呼,都想要和你一样的。
“如果不骗你的话,就没办法跟你做朋友,也没办法到现在就亲你睡你。当然,除了骗你,和你做朋友,还有另外一种法子——
“强取豪夺。从前是本君纵着你,竟忘了这世上还有这四个字。这四个字还是你教的吧?
“你喜欢上当受骗,还是强取豪夺?本君比较喜欢后一种,用前一种,本君忍得很辛苦。”
“不喜欢他”的噩梦,全被这几句话挤出去,林信全不记得噩梦,只是被他拖着往前走,蹬了蹬脚:“那现在去哪里?”
顾渊淡淡道:“天晚了,回家睡觉。”
这是方才林信同他说过的话。
顾渊抱起他,驾了云。
冷风吹来,林信稍微清醒了一些,他却问道:“你家不在天池?”
顾渊冷笑一声,别有意味道:“鱼才住在池子里。”
林信发愣,顾渊低头看他,最后看了一眼他虚虚地拿在手里的龙鳞。
“你要是敢弄掉了,叫你下不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