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枕水村第五十户人家里。
林信蹲在地上,慢慢地将摆在院子里的玄光镜收起来。
枕水村的地仙老道长拢着手,站在一边,道:“仙君也是好意,贫道觉着,阿全可以去魔界走这一遭。”
柴全亦道:“师父这样说,我也是这样想的,那我随仙君去一趟。”
林信却有些闷闷的,顾渊俯身,摸摸他的脑袋。
他将玄光镜收好,然后拿出自己在面馆里画的那幅画。
“阿嬷的孩子的原形是这样的。阿嬷与他失散的时候,他已经能化形了,不过只是很短暂的,也看不出长什么模样。所以只要把柴全弄成大一号的这种豺狼就行了。”
柴全看了看那幅画,挠头笑了笑,道:“确实和我很像。”
老道长摸着胡须:“只是这只狼的耳朵边上,有一撮黑色的毛。柴全的,好像是白颜色的,大约可以用墨染上去。”
林信道:“魔界在下雨,寻常的东西,恐怕留不住颜色。”
他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一道生火的符咒:“可以用仙火燎一下,柴全你明年换毛,就会重新长回白色的吧?”
柴全咬牙,点点头:“会。”
老道长朝林信笑了笑,解释道:“他有些怕疼,还是贫道来吧。”
林信将符咒交给老道长,教了他一遍,他也就回了。
午后阳光正好,柴全在师父面前化作原形,乖乖巧巧地趴在师父面前。
老道长挽起衣袖,眯着眼睛,再看了看符咒,按照林信教的那样,掐了个诀,指尖便跳跃起蓝颜色的小火焰。
老道长将豺狼按住,捏住他的脸,试着用火燎了一下他的皮毛。
只碰到了一点点狼毛尖尖儿,柴全就“嗷”地嚎了一嗓子,差点儿从地上跳起来。
老道长连忙哄他道:“师父轻一点,师父轻一点。”
豺狼没忍住,张大狼嘴,尖利的牙齿划破了老道长的手背。
老道长自己不曾察觉,豺狼反应过来,吐出舌头,帮他舔了舔伤口。
趁着这时候,老道长又操纵火焰,往他耳朵旁边燎了一下。
柴全“嗷呜”一声,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听他叫得凄惨,林信心里有些发麻:“要不还是想想别的法子?”
他想了想,现画了一张符咒,上前拍了一下柴全的背,便将他的魂给拉出来了。
“现在应该不疼了吧?”
柴全的魂魄站在他身边,摇摇头:“不疼了。”
“行了,道长,快燎他。”
按着的豺狼不乱动了,也不嚎了,老道长加紧了手上的动作。
柴全弱弱道:“就是感觉……我好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人做成狼皮大衣。”
林信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现在都不疼了,还嫌弃这么多。”
“仙君是什么时候学会‘勾魂**’的?”
“我朋友多嘛,跟地府卖孟婆汤的小孟君学了两手。”林信举起右手,动了动手指,“我学的时候,他跟我说是‘摄人心魄’的那种勾魂的法术,我还以为是……结果竟然是……”
顾渊忽然感觉有些不对。
老道长将豺狼耳朵后边的一小撮毛都燎成黑色的以后,林信反手一推柴全,便将他的魂魄重新推回身体里。
林信悄悄揉了揉手腕,顾渊瞧见,便拉起他的手,帮他捏了捏。
林信向老道长告辞:“道长,那我就借柴全用几天,过几日就把他送回来。”
“好。”老道长叮嘱柴全,“要听仙君的话。这也算是一桩善举,积攒功德,可以早日得道圆满。”
柴全与师父一般,穿着一身道袍,朝师父行了个礼:“徒弟知道,师父放心。”
“嗯。”老道长摆摆手,“去吧。”
临走之前,林信将老道长单独拉到一边。
“道长,我来时,看见朝廷往村子里派了人来?”
“是,朝廷在我们村子里派了学官,设了学塾。”老道长道,“仙君是觉得……”
“道长大概有所不知,枕水村中村民,都是当年与我一同的前朝遗民的后代,朝廷可能对我们有所忌惮,所以……”
“贫道知道。”老道长点点头,“朝廷此举,大约也是为了稳当。今年开春,并没有增加税粮与兵役,朝廷仿佛也没有将村子拆开的意思。贫道想着,学塾的事情,应该不妨碍,所以就没有告诉仙君。”
林信上次来时,就在枕水村每户人家的门前挂了一个纸铃铛,若是有事,纸铃铛会告诉他。
这事情,也许真的不打紧。
林信便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朝廷这是在试探我们,试探一下枕水村的底线。倘若枕水村没有半点反应,他们便有更多的事情要做了。”
“那仙君的意思是……”
“入了夜,劳烦你老给村中那位老人家托个梦,提醒他防备着。”
“仙君谨慎。”老道长做了个揖,“贫道知道了。”
老道长不太懂得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但是林信不一样,林信在吴国朝堂里艰难求生过,对这些事情比较了解。
也多亏林信时时提防着,枕水村才能安乐至今。
再嘱托了两句,林信便带着柴全回了魔界。
在路上与柴全把事情经过、大致情况再仔仔细细地讲了一遍,柴全也都用心记下了。
站在面馆门前,柴全紧张地搓了搓手,看看林信:“仙君,我有点害怕。”
林信便道:“要不……我进去跟阿嬷说,你出门了,我没找到你,明天再来?”
“那还是算……算了。”
柴全也知道,那吴婆婆,只有五日的寿命了。
他顿了顿,随后抬起手来,敲了敲门。
是鹤亭鹤小公子来开的门。
柴全与吴婆婆就站在门内外两边。
云散雨霁,外头微微有些光亮,房中点了蜡烛,烛火微摇。
一时恍惚,柴全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
他慢慢地走上前,张开双手,将身形佝偻单薄的老妇人带进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柴全生得高大,吴婆婆只到他的肩。
“我回来了。”
柴全才从玄光镜中得知,自己的家里人早已经不在了,心中也难受。
于是他才说完这话,就冒出了一个鼻涕泡。
他不大好意思,面上一红,就变作豺狼原形,大狗似的,蹲坐在地上了。
林信没有多看。
正巧此时外边新雨初停,他们一行人便退出去了。
*
街道上还是湿润润的。
扶归忽然道:“是我的错,我当时还不太擅长权术,所以教有心之人钻了空子,才会有那场内乱。”
“不是啦。”林信拍了一下他的肩,“之后的事情,谁也不清楚的。嗯?”
扶归又问:“你真觉得那个柴全能圆过去?我看他的模样傻乎乎的。”
“可以的。”林信捂着心口,捂着自己的石头心,“有一颗真心就足够啦。我原本还怕找不到人来,他能来就最好不过了。”
“好罢,我现在回去帮你翻翻前几年的卷宗,倘若那豺狼后来又来了魔界,应当会有记录的。”
林信问道:“你今日不是终于得了机会,出来玩儿么?”
“玩随时都能玩,回去帮你看看,也不费什么时间。”扶归抱着手,“我现在稍微有点年轻时候的感觉了,当时开疆拓土,和现在走街串巷,好像也差不了多少。”
鹤亭亦道:“殿下,我跟着扶归大人回去看看,要是有什么消息,我马上飞来告诉殿下。”
林信道:“好,那就多谢你了。”
“殿下果然是同意我做殿下的仙使了吧?”
“我不是,我没有……”
大约是没听见林信的话,他就已经跟着扶归走远了。
林信叹了口气,转头看向顾渊:“不是我,我不想的。”
此时除了他二人,还有驿馆主人游方在,他提着那两尾鱼,一言不发地跟在林信身后。
林信将那两条鱼接过来:“这个也多谢你了,耽误了你许久,驿馆里的青鸟还没来得及喂吧?不如你回去休息,我帮你喂?”
游方点点头,做了个揖,算是道了谢。
于是林信背着小竹篓,像上回来魔界一般,与顾渊一起,去市场里买青鸟要吃的桃花。
路上林信随口道:“妖界那儿有胡容,这儿有扶归,可要是那只豺狼根本没有离开人界怎么办?”
凡人的寿数都不长。按照同时期的老道长来算,老道长本应在今年的正月就轮回转世,但因为积满了功德,才得以成仙。
要找当时见过他的人,应当也不容易。
“不过昆仑山上修行的道长们勤于修行,长寿一些也未可知。”
到了卖桃花的小摊前,仍旧是原先的那个小摊贩,看见林信,便道:“林仙君,最近经常来魔界玩呀?”
“是呀。”
林信想要转个身,好让他把桃花放进竹篓里。
却不想顾渊单手拎起他背上的竹篓,就把竹篓背到了自己的背上。
那小摊贩还记得顾渊,笑了笑,又道:“还是这个朋友和你一起啊?”
“不是朋友了。”林信狡黠地笑,“是未来郎君了。”
小摊贩一愣,随后笑着道了“恭喜”。
晚些时候,送信的青鸟纷纷归巢,他二人坐在驿馆的屋顶上,将桃花从枝子上摘下来喂鸟。
林信还在烦恼豺狼的事情,有些闷闷的。
顾渊忽然道:“你师父是昆仑山供奉的师祖。”
林信微微抬眼:“嗯?”
“去问问你师父。”
一语点醒梦中人。
林信的师父玉枢仙尊,就是昆仑山上修道成神的道长。
据说玉枢仙尊飞升时,还在昆仑山布道坛上说道,众弟子眼见着霞光满天,仙尊金光罩身,返老还童,唯余一头白发,还是旧时模样。
此后,昆仑山上,常年都供奉着他。倘若他去求一求玉枢仙尊,仙尊召见门下弟子,一问当时的道士便知。
林信恍然大悟,拿出传音符,先传给大师兄,问他师父明日是否得闲。
林信掩不住面上惊喜,摸摸顾渊的脑袋:“小鱼,你好聪明啊。”
“小鱼”却低声问他:“你在旁人面前说,我是你‘未来夫婿’,是不是真的?”
林信却仿佛没听见他问这话,站起身来,踮着脚尖,就跳下了三层的屋顶。
“我去去就回。”
他落了地才说。
顾渊无奈地勾唇笑了笑,只能留在屋顶上等他,很快就被一只青鸟“笃”的一声,啄了一口。
不多时,林信便回来了。
他挥手将围在顾渊身边的青鸟赶走,把带回来的糖块儿塞到顾渊手里。
“认识我之前,你到底是怎么在六界的鸟啊、猫啊、兔子里面自保的?没有被它们吃掉,一直坚持到遇见我。”
林信重新在他身边坐下,玩笑道:“要是没有我,你可怎么活呀?”
“林信。”
“嗯?”
“我能亲你吗?”
林信微微一怔。
满屋顶的青鸟,前后左右、东西南北地四处乱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