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过的《冕旒锁》,越闵帝林信,只有一个郎君。
对此,林信表示:“我不是!我没有!你胡说!”
他一个郎君都没有。
那时他与顾渊正在小乌篷船上。
顾渊握着竹竿,站在船尾撑船。林信原本趴在船头弄水,一听见《冕旒锁》就跳起来,船只摇晃,教他差点儿摔进水里。
顾渊丢下竹竿,站到他身后,捉住他的腰带,往回带了带。
林信望着脚下水波,心有余悸,吸了吸鼻子,回头去看顾渊。
在人界里,仙君穿着素净,与凡人无别。顾渊向来对衣着向来不上心,但他穿得越简单,才越显得他不俗。
四处忽然静了片刻,顾渊也正看他,眉眼间的锐利被细致地磨平,温柔平和。
一个“谢”字还未出口,林信忽然想——
如果他非要有一个郎君的话,那就是顾渊没跑了。
第二个念头是,他怎么能对朋友有这样的念头。
林信推开他的手,捂着脸,羞愧地蹲下了。
他满心以为,大概是他那好美色的毛病又犯了。
上回就调戏过“公鱼”了,结果还是不长记性。
都是朋友了,还敢打“公鱼”的主意。
惭愧。
顾渊全不知道他心中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只道:“林信,方才为了救你,竹竿漂走了。”
林信一愣,抬起头来:“你再说一遍。”
方才为了救他,顾渊顺手把撑船的竹竿一丢,正巧丢进河里。
顾渊正色道:“竹竿漂走了。”
林信打了他一下:“你这个人真是……”
果然不能贪恋美色,要顾渊做郎君,林信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被他气死。
林信站起身来,往四周看了看,只看见那唱曲儿的姑娘家的船。
那姑娘是与她爷爷一起,常年在河上唱曲儿的。姑娘唱曲,阿爷撑船。
林信朝他们挥了挥手,说明缘由之后,撑船的阿爷一甩铜钩,勾住小乌篷船,走到船尾,吆喝了一声“顺风喽”,用竹竿划破碧水与长天。
船只顺水而下,也果真是顺风,微风将船上挂着的刻有曲名的木牌吹动,姑娘拢了拢头发,便开了嗓。
林信盘腿坐在小乌篷船上,看看曲名木牌,确实是《冕旒锁》。
他听了一会儿,新编的《冕旒锁》,说的是越悯帝林信,与他的龙的故事。
原来民间传说,一个皇帝就对应着一条龙。
林信原本不知,直到有人提醒他,他才知道,自己也该有一条龙。
他坐在船尾,顾渊就站在他身后,一垂眸,好将这人的模样姿态,全都收入眼底。
那条龙锁链似的,用目光,用身形,把他给锁起来了。
唱罢一段,小姑娘停下来,捧着茶碗饮茶。
林信便问:“上回来听时,还不是这样的《冕旒锁》,怎么改了?”
小姑娘笑着解释道:“头一回的《冕旒锁》,是某日晨起,阿爷在乐坊门前捡到的,阿爷觉得词儿不错,乐坊又好些日子没有新曲儿,便让我唱了。方才的《冕旒锁》,也是阿爷捡到的,还捡了一袋银子,那银子的主人留了字条,说要我唱这一曲,唱满五年。”
“是么?”
林信回头看看顾渊,看他衣着简单,他能凑出一袋银钱来,实在也是下了血本了。
小姑娘双手合十,道:“我和爷爷想着,大约是悯帝飞升成仙之后,与天上的哪位神仙闹了别扭,那个神仙气不过,便写了曲子来诋毁悯帝。后来与悯帝交好的仙友们,又帮他写了新的。”
后半句话说对了。
唱了半篇的词儿,随流而下,前边枯树杂草掩映,再往前驶不得船。
便在这里分离,老船夫收回铜钩,小乌篷船停靠在岸边,乐坊的船掉头向回。
林信朝老船夫抱拳道谢,拉着顾渊上了岸。
他二人步行前往枕水村。
林信问道:“你给了那姑娘多少钱?我还给你吧?”
顾渊道:“不用,不多。”
“那唱词儿是你写的么?你什么时候写的?我怎么不知道?”
林信三问。
“是我写的,给你制扇子的时候随手写的。”
“那多谢你啦。”林信拍拍他的肩,说话嘴快,不过脑子,“我那唯一一个郎君,你写起来很简单吧,到底是我调戏过的。”
顾渊脚步一滞,没有说话。
原是玩笑,林信还以为惹得他不痛快了,连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以后不提了。”
他举起右手发誓:“我改了,我真的都改了。”
春日里,黄草抽芽。
正是正午,枕水村里升起炊烟。
沈家宅院里,宋娘子将新蒸的糯米饭盛了两碗,用草汁染成红色,供奉在林仙君与青阳子道长的长生牌位前。
村中有名望的老人家拄着拐杖,扶门站在石阶上,唤“阿蓁”回来吃饭。阿蓁就是老人家收养的、越国皇族的旁支。
一个扎着双鬟、着红裙的“小姑娘”提着裙子,从小溪边跑回家——为掩人耳目,老人家把他做姑娘家养。
林信与顾渊并肩而行,沿着小溪向前。
枕水村四十九户人家,第五十户,便是林信家。
此时林仙君站在小巷深处,反手一推,斑驳的墙上现出一扇木门,林信叩了叩门,然后推门进去。
“我回来了。”
久违。
老道长在厨房,柴全正摆碗筷,就算只有他与他师父两人,用饭也需要有仪式感。
院墙上,还停着一只小雀,小雀儿一见林信,扑腾着翅膀,就飞落到他的肩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柴全也开始穿道袍,应该是和他师父学的。
柴全抬头看他,道:“仙君,我想吃肥鸡。”
他羞涩地舔了舔唇角。
难怪林信一进来的时候,没看见他养在院子里的几只肥鸡,原来是被他吃了。
仙君很是无情:“那你就想着吧。”
在院子里摆饭,老道长与林信说起枕水村的近况,说起前几日朝廷里派了人来,视察他们这个前朝遗民的村子。
林信放下碗筷,正色道:“倘若出了什么事情,到仙君祠告诉我。”
老道长道:“他们很快便离开了。”
枕水村里,既不富裕,也不贫苦;既不十分有英武之气,也不软弱。
一切都恰到好处,林信也没想着复国,朝廷那边为显仁厚,应该不会对他们下手。
但是也保不准,林信一向摸不准那些朝臣的想法。这村子里的人,到底都是越国遗民,有些禁忌。
林信咬着竹筷发愣,连吃饭也没了心思。
被这件事情一打岔,林信把要用玄光镜给柴全找家里人的事情也给忘了。
用过饭后,他在廊下铺了毯子,坐在走廊上晒太阳。
顾渊坐在他身边,道:“你若是不放心,不如在枕水村设一个小法阵。”
林信摸摸鼻尖:“你说的对。”
他搬来朱砂与符纸,用剪子将符纸裁成小段,用朱砂描画出顾渊也看不懂的字,然后将符纸叠成铃铛的模样。
林信把纸铃铛拿在手里,对顾渊道:“你打它一下。”
顾渊一勾手指,轻轻地击了一下铃铛。
纸铃铛叮当作响,林信那边也感应到了。
“做四十九个,枕水村每户人家一个。”
于是这一个下午,林信与顾渊都在折纸铃铛。
顾渊看着他低头写字,忽然道:“你的字……”
林信知道自己写字难看,便道:“我知道,我写字不好。”
“没有。”顾渊闭上眼睛,“很好看。”
闭上眼睛说瞎话。
林信搁下笔,张开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
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闭上眼睛说瞎话。
顾渊修为高,感觉灵敏,在人界也是如此。
他只伸手一揽,便握住林信的手腕。
“我教你。”
顾渊用另一只手拿起笔,塞到他手里,握着他的手,带着他在符纸上写字。
林信低头看看,目瞪口呆。
倒不是顾渊写得好看,主要是,顾渊与他是面对面坐着的,但是顾渊带着他写字,那字端端正正地正对着林信。
他还挺厉害。
林信的嘴角抽了抽。
他忽然又想起,顾渊好像是闭着眼睛的。
他伸出另一只手,再一次在顾渊面前挥了挥。
顾渊是真的闭着眼睛的。
特异功能,林信“哇”了一声。
顾渊握住他的另一只手,淡淡道:“专心。”
“哦。”
应是应了,但他还是很不专心。
林信又问:“你是怎么学会这个的?”
顾渊闭着眼睛:“我不知道,很早之前就会了。”
站在檐角小憩的小雀儿,从翅膀羽毛下抬起脑袋,扑腾一下,就将两人交握的双手冲散了。
小雀儿落在符纸上,按下两个漆黑的小爪印。
林信朝它伸出手,他便跳到林信的手上。林信用帕子帮它擦脚,揉揉身上的羽毛。
四十九个纸铃铛,一直折到了晚上。
林信用麻线将铃铛都串起来,挂在手上,像个卖货郎似的,趁着夜色出了门。
顾渊与他一起,走遍溪北溪南,郑重地将每个纸铃铛挂在每户人家门前。
一路走来,绕枕水村四十九户人家一圈,重新回到第五十户门前。
林信将串连铃铛的麻绳缠绕着卷起来:“总算是弄完了。进去跟老道长和柴全道个别,我们就回去吧。”
顾渊没有说话,却将方才一直虚握着的手伸到林信面前。
他张开手掌,手心中是同样的一枚纸铃铛。
林信微微一怔。
他独独忘了自己。
林信还在发呆,顾渊便迈了两步上前,站在石阶上,不似林信抛山楂丹,虚虚地用仙气一打,就把东西给弹出去。
他亲手将纸铃铛挂在门前檐下。
*
仙界也正是夜里,顾渊送林信回家。
夜里仙风吹来,林信抱着手,道:“其实也不用送的。”
很快他就改了口。
因为蛮娘和怀虚灵君一家子,正在团聚中,三只小猫,围着从未见过的爹爹,喵喵转圈。
怀虚灵君有些站不稳,大概是被三只小猫转晕了。
林信轻手轻脚地将门关上:“我还是需要顾仙君送我回来的——”
他道:“不如顾仙君再把我送回去吧。”
顾渊便问:“回枕水村去?”
“还是不了吧,我们回来的时候,老道长都睡下了。”林信想了想,“去你家好不好?我好像还没有去过你家……”
不对。林信反应过来。
“已经去过了,你家在水里,那还是不去了。”
顾渊无奈。
“我去守缺山待一晚上吧。”
守缺山是他师父玉枢仙尊划给徒弟们居住的山头,他的三个师兄就住在那儿。再过几个月,等办了拜师礼,林信也要搬去那里居住。
“我师兄他们大概很认真修行,不需要睡觉。”
顾渊送他过去,去时,林信的三个师兄,正围坐在一起——
打牌。
如果说赌博也是一种修行。
顾渊没有久留,嘱咐林信早些睡,便离去了。
林信的三个师兄——
大师兄是只蜘蛛,蜘蛛悬丝网,所以大师兄叫做司悬。
据说师父玉枢仙尊从前在昆仑山修行,俗名李玉树。仙尊还是个李玉树的时候,在昆仑山的林子里,舍身饲蜘蛛,由此与他结下了师徒的缘分。后来仙尊飞升仙界,再飞升神界,司悬虽然修为不高,还喜欢走邪魔外道,但是一直稳居玉枢仙尊首席大弟子的宝座。
二师兄是凤凰一族的少主栖梧。凤凰生而为仙,不日便能浴火成神。栖梧是个例外,他千儿八百年了,都还没能成神,所以家里人把他塞给修行的典范,希望玉枢仙尊能教教他。
三师兄是前任妖王,狐狸胡离。他不知道为什么,弃了魔道,改走仙道。根据林信这几日对他的观察,他觉得可能是三师兄一时高兴。
这几日他们教林信学些东西,也都混熟了。
洞府中用来挂着灯笼的丝线是蜘蛛丝,用作装饰的是凤凰尾羽,垫着的是狐狸掉毛编织成的毯子。
林信在他们中间挤出个位置坐下。
三个师兄都没有说话,很默契地重新洗牌,让林信加入战局。
打了两轮,顾渊给林信传音,问他是不是在熬夜打牌。
顾渊实在是很了解他。
那时林信手气正背,闷闷地回了一句“嗯”,顾渊却不再传音给他,却给了栖梧,语气冷淡:“你出来一趟。”
长辈有命,莫敢不从。
栖梧舍弃正顺风顺水的几张牌,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林信看了一眼,大师兄司悬问道:“他不找你,找七五做什么?”
栖梧谐音七五,是外号。
林信撇了撇嘴:“我不知道。”
他也不想知道。
栖梧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提着两个食盒。
他将较大的食盒放到林信面前:“这个表叔是给信信的。”
“另外这一个,是我们沾信信的光的。”
原来是顾渊不想让林信跑一趟,所以让栖梧过去。
林信捧着碗吃甜粥,甜丝丝的。其中加了什么珍材,林信没有注意,只觉得好吃。
他舒服地叹了口气,道:“真不愧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三个师兄也一起喝粥,把“你把这个叫做朋友”的巨大疑问压回心底。
毕竟一人恋爱,全寝享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