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南华老君处出来,林信伸了个懒腰。
他将收在掌心的玉棋子拿给顾渊看:“第三个问题没问成,还有最后一个,我留着以后再用。”
“好。”
林信大约是猜到了什么,但也不想深究。
他二人并肩走着,走出一段路,林信又道:“要是下午,老君真想让我去相亲,你得帮我掩护一下。”
“那是自然。”顾渊转头看他,“你为何会觉得他要给你安排相亲?你很想……”
“我不想。”林信也看向他,“但是说要介绍,一般就两种情况。一是介绍朋友,我‘六界之友’需要别人介绍朋友么?二是相亲。老君总不能给我介绍一个仇家,我虽然人不是很好,但是也没有到天怒人怨的地步。”
顾渊轻声道:“你很好。”
他二人抓的重点永远不是一处。
林信有些小聪明,但是这回,他想错了。
说要介绍,在仙界当中,还有第三种情况——
这日下午,老君殿中,林信一屁股坐在地上,抓着老君的衣袖,不肯撒手。
他仰头喊道:“不!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可怜老君一把老骨头了,和他进行拉锯战,想要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不行,我都跟你师父说好了,必须得去。”
“我没有师父!我不要师父!这事情是你自作主张应下来的,与我无关。”
“经过这次孔疏欺负你的事情,老夫算是明白了,你朋友再多,在他这种二世祖看来,你还是被欺负的那一类。你亲戚那边是没人成仙了,枕水村还要靠着你过活,也不算你的靠山,你只有找个师父,老夫才能放心。老夫是为你好,才给你寻摸一个师父的,旁的人想求都求不到的。”
林信仿佛是黏在地上的:“我不去,我一个人高高兴兴的,我不要师父。”
“不许耍小孩子脾气,你这个师父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一家。而且拜一赠三。拜一个师父,还有三个师兄。也本该是你与你师父有缘,你师父只看了你一回,就对你很满意。”
林信表示怀疑:“只看了我一回,就对我很满意,那是他没有看到我问题少年的本质。”
老君却道:“我同他说了,你是个问题少年,他不在意。”
“我不要师父,师父太麻烦了。”
“别耍赖了,你快给我起来。”老君死死地抓住他的手,“你总是这样无依无靠的,我不放心。这回你与孔疏结怨,日后你还有其他的事情,总不能事事都让我来给你做主。听老人家的话,你起来拜个师父,以后好横行仙界……不是,以后好在仙界立足。”
老君看向从刚才开始就站在一边、默默无言的顾渊:“上神……顾仙君觉得呢?”
顾渊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本君觉得很好,考虑得很周全。”
“那……”老君松开林信的手,“您劝劝他。”
顾渊顿了顿,缓步上前,站到林信身后,一伸手,便把他架起来了。
根本不用劝,这样比较简单。
南华老君竖起大拇指。
林信还愣神的时候,就被顾渊架起来了。
两只脚稍微离地,林信使劲蹬了蹬。
顾渊把他拖走:“去换衣裳。”
去见师父,当然要换一身漂亮衣裳。
南华老君确实是为了他好。这回孔疏的事情,算是给他们都提了个醒。
林信任性随意,交的朋友多,却也颇张扬,引人注意。他那些朋友,都是很好的朋友,但也不能时时护着他,更不能时时都站在他那边。
六界当中,有倚仗父母亲人的,有倚仗师徒兄弟的。
旁人有的,林信也该有。
此时林信换了身繁复的衣裳,坐在铜镜前梳头。
他不常束头发。
顾渊从案上拿起一盒胭脂,林信余光瞥见,忙道:“不用,今日不涂……”
他想了想,却改了口:“也能涂。”
就是涂了之后,他那师父师兄,还要不要他,那就另说了。
林信笑着用食指沾了点胭脂,在唇上抹开。
他原本唇红齿白,抹上去,和没抹的模样差不多。
林信自然知道老君是为了他好,但他是个“问题少年”,恣肆惯了,要他拜到谁的门下,他确实是不愿意的。
顾渊捉住他的手:“我帮你抹。”
“噢。”林信转头,稍稍仰着头,却问,“你怎么也想让我找个师父?”
“这样对你好。”
“嗯?”
“你总是不想想你自己。”
顾渊不喜欢他的朋友们,总觉得是林信关照他们,关照得多一些。于何皎、秦苍是如此,扶归也是如此。
林信闻言一愣,轻声道:“朋友之间,不计较付出。”
但是他不想让你付出,他想把好的东西全都给你。
*
修整好了,南华老君领着林信,乘着白鹤,往西边去。
林信小声道:“这是驾鹤西去?”
老君无奈地回头:“到了你师父面前,可不要胡言乱语了。”
“噢。”
径直到了一座山头,宫殿阔大,云雾缭绕,仙气曳曳。
林信以手做檐,抬头看看正中一块牌匾,无极殿。
林信还没来得及细想,只来得及对顾渊说一声:“你在外边等我,别进来,千万别进来。”老君便拉着他的手,走进殿中。
老君朗声道:“仙尊,人我给你带来了。”
好像逢年过节,走亲访友,老君一拍林信的背,道:“喊人啊,这傻孩子。”
林信什么也没看清,便俯身作揖,唤了一声:“仙尊。”
殿上传来仙尊温和的声音:“不必多礼。”
林信僵着脖子,缓缓抬起头看,忽然发现,殿中人物——
都是旧交。
殿上坐着一个鹤发童颜的仙尊,他座下三个弟子,分坐在九级玉阶下,各自面前一张小案。
坐中间的那个仙尊的徒弟,他今日早晨才见过。
凤凰族的少主栖梧。
那仙尊应该是他师父,还有他的一个师兄、一个师弟,在魔界都城见过的。
那还真是挺巧的。
难怪那时候在魔界,老君陪着这几个人去见他呢。
原来不是来救他,而是为了相看徒弟。
真是打得一副好算盘啊。
还真让江月郎给说中了,他从魔界回来,江月郎就说,什么玉枢仙尊来救他,恐怕是要把他收做小徒弟了。
一语成谶!
林信正出神的时候,猛地听见殿上玉枢仙尊问道:“信信平日喜欢做些什么?”
这就喊上“信信”了。
林信心道,这事情要是给江月郎知道了,他非得笑死过去。
他抿了抿唇,正色回答道:“玩耍,四处玩耍。”
玉枢仙尊低头,看不清表情,又问:“信信的修行如何了?”
林信正经道:“上回勇闯魔界,出师不利,遇见合欢花藤化魔,只能打一个。”
那时与他同去的栖梧扶额道:“没关系,我也只能打一个。”
被这么一打岔,玉枢仙尊好像忘记自己接下来要问什么了,他想了一会儿,又问了一遍:“有什么喜欢做的吗?”
“玩耍。”
“具体一点。”
“叶子麻将牌九,抽烟喝酒烫头。”
半真半假,抽烟烫头是假的。
怪不得他不让顾渊进来,这话要是叫顾渊听见了,他也解释不清。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老君站在一边,被他气得胡子都歪了。
林信瞥见,心想拜师的事情多半是黄了。于是他开始思考,等会儿要怎么哄哄老君,撒娇吧,再说说软和话吧。
却不成想,玉枢仙尊含笑看向他,点点头:“你很好,只是收徒一事,事关重大。你日后还是要与我三个徒弟相处,看他们的意思。”
这还是个民主选择制度。
林信抽了抽鼻子,心道,他这三个徒弟,栖梧与他有些交情,但他这个人看起来还挺正经的,应该不会因私废公。还有两个,他不大认得,不过看模样,看人的眼光应该是准的。
却见栖梧拿起一张纸,纸上画了个“十”。
林信可算是知道,他们三个人,排开坐在玉阶下是为什么了。
方便选秀打分。
他弱弱地问道:“所以满分是一百分吧?”
“是十分。”
林信一脸复杂,究竟是怎样的心态,才会想要一个“抽烟喝酒烫头”的师弟。栖梧,你其实是想报复你师父吧?
坐在栖梧右手边的、长着七条狐狸尾巴的男人,大约是他的师弟,跟着点了点头:“还没有人喊过我‘师兄’,我需要一个人喊我‘师兄’。”
这理由好随便啊。林信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栖梧左边的人。
那人专心拿着烟杆抽烟,最后缓缓吐出一个烟圈,看向林信:“不用问我,我很喜欢,宝藏男孩。”
林信惊讶到吃手手。
上回他还夸呢,这一群师徒,简直是神仙师徒。结果一转眼,他就成了神仙师徒中的一个——或者说,他插足了神仙师徒。
他确实不想找个师父,更不想有三个师兄,还想再说些什么,老君便连忙道:“那这件事儿就这么定了,我让他回去整理整理,过一阵子就搬到守缺山去住。”
玉枢仙尊道:“可是本尊看他,似乎是不怎么愿意的模样。”
老君一把捂住他的嘴:“不,他愿意。”
他附在林信耳边,低声道:“老夫看人的眼光很准的,我打包票,你肯定能和师父师兄相处得好。你先当两天小师弟,不行我亲自帮你回绝玉枢。”
林信没有说话,老君咬咬牙,下了血本:“给你放假,半个月不用去值班了。”
坚定的石头心有些动摇。
“一个月?一季?半年?”
林信推开他捂住自己的手,高举起手,对玉枢仙尊大声喊道:“师父!”
好没定力一石头。
玉枢仙尊满意地笑了笑,朝他点点头:“甚好,甚好。”
他三位师兄齐齐站起身来,衣袂上下翻飞,向他作揖:“小师弟。”
林信回礼。
再耽搁了一阵,诸事有老君与玉枢仙尊商定,林信便与三个师兄,勾肩搭背地离开了。
“看。”老君对自己的决定深以为然,“这才一会儿,他们的感情就这么好了。仙尊,你的第四个徒弟的位子,原就是留给信信的。”
那时他们四个人勾肩搭背的,是师兄们看他的头发。
他骗人,他根本没有烫头。
林信在殿前同师兄们辞别,又特意对栖梧道:“孔雀的事情,应该不影响我们师兄弟的情分吧?”
栖梧点点头:“嗯,不影响。”
林信同他们道过别,然后转头看看顾渊在什么地方。
顾渊就抱着手,背对着,站在檐下等他,似是有所感应,正巧回过头来。
林信朝他挥挥手,小跑上前,揽了一把他的腰:“顾仙君。”
顾仙君帮他将垂落在额前的散发拨开,林信拉着他的手,带他离开。
大家都是仙界中人,只消看一看,也就知道顾渊不简单了。
林信的大师兄吧嗒吧嗒地抽烟:“我知道那老头为什么非要把师弟塞给师父了。”
“为何?”
“门当户对。”大师兄语重心长道,“老头怕师弟和那仙君在一起,没人给师弟撑腰。”
老君当真是苦心孤诣,计谋深远。
*
南华老君给林信放了半年的假,林信这几日访友玩乐,开心得很。
后来他师父——玉枢仙尊给他传信,告诉他,再过几个月,等办了拜师礼,就让他搬去守缺山居住。
因为林信从前没有师父教,书上的内容都没怎么学过——上回勇闯魔界,他连地图也看不明白,栖梧也问他是不是没有师父。
这下好了,他三个师兄,每日轮流来教他。
这日早起,正好轮到他二师兄栖梧来教他。
只是今日,栖梧还站在林信的宅院门前,顾渊忽然到了。
他瞥了一眼栖梧,抱着手,径自走了进去:“今日我教他。”
长辈有命,莫敢不从。
栖梧做了个揖,准备离开。
林信那时正坐在后院的廊前犯困。假期补课,都是这样。
察觉有人来,他连头也不抬,有气无力道:“师兄,我今天不想补课,我病了,病得很重。”
顾渊道:“是我。”
林信转头:“你来啦?昨日不见你,去哪儿了?”
“今日有人登门道歉,你……”顾渊抹抹他的眼角,试图让他困得睁不开的眼睛睁开,“你快去洗脸。”
顾渊说的果然不错,他洗了把脸,换了件新衣裳。还正和顾渊吃早饭的时候,管家的蛮娘进来通报:“仙君,外边来了一群人,说要给仙君赔礼道歉。”
林信应了一声,却不起身。把碗中米粥吹凉,一勺一勺,慢慢地吃了,他才抹了抹嘴,缓缓站起身来。
外边院子里,站了一群孔雀,白的黄的都有。
为首的那个,是个着金衣、长胡须的仙君。
他见林信出来,做了个揖,才要说话,林信扫了一眼诸位孔雀,便问:“孔疏呢?他自己不来……”
长胡须的孔雀仙君,从麻雀侍从的手里,接过一个琉璃鱼缸。
那里边有一条绿色的鱼。
“逆子孔疏……在这里。昨日神君说,既然他喜欢假扮鱼,那就让他扮个够。我等、不敢造次。”
他被封印住了,被变作一条鱼了。
林信看着缸里的鱼,眨了眨眼睛:“来人呐!把朕的御猫小奴抱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