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的日子过得很快,一转眼便到了除夕。
林信在枕水村丢的山楂丹,正巧也就在年节风化消失。
在此地耽搁了许久,他们预备在枕水村过了除夕就离去。
除夕一早开始,供奉在仙君祠里、各家的仙君牌位前的鸡鸭鱼肉、瓜果鲜花,陆陆续续地掉落在林信眼前。
因为是年节,天道开恩,仙君祠的小雀儿得以化形,溜进村子里来玩儿。
林信与他,还有顾渊一起,在外边游荡了一整天。
很晚的时候,林信与小雀儿牵着手,在前边蹦蹦跳跳的,顾渊跟在他们后边,一同回家去。
才走到半道儿,小雀儿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林信的腿撒娇:“走不动了,要仙君抱。”
林信没法子,只能伸手抱他。
这时顾渊上前,还没说话,小雀儿乖巧地站起来,一溜烟儿就跑了:“我还是自己走吧。”
林信疑惑道:“你怎么他了?他很好像怕你。”
没怎么他,熊孩子克星罢了。
于是回家的队形就变成了:小雀儿跑在前边,他与顾渊并肩走在后边。
回去时,老道士仿佛正在等他们,见林信回来,连忙上前。
“仙君,贫道马上就得走。”
“怎么了?我们明日也走了,也不急在这一时……”
老道士说:“还请仙君记得把柴全送回妖界,贫道这就走了。”
林信连忙拉住他的衣袖:“道长,到底怎么了?”
“今早为他们算卦,贫道一时兴起,便给自己算了一卦。我年轻时就给自己算过一卦,卦上说,贫道的死期,在明年正月十五,贫道若是在明年十五去了,也不妨碍仙君什么。只是今早再算,贫道死期——”
“正是今日。”
老道士退了半步,俯身一揖:“这段日子叨扰仙君了,多谢仙君照拂,贫道不敢再打扰,这就去了。还请仙君记得答应过贫道的事情,把柴全送回家去。”
“诶。”林信忙问道,“道长要是这时候走了,岂不是让里边人连年夜饭都吃不好?”
老道士叹了口气:“没法子,只能这么办了。”
林信气得跺脚:“你们这些牛鼻子,算这么多有什么用呢?你老就当您只是个普通老头儿,什么也不知道,和朋友们一起吃年夜饭,不行吗?就算今日去了,那也算是喜丧,这有什么看不开的?你老宁愿躲到山里,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等死,也不愿意同我们一起,高高兴兴地过个年?”
“修行这么些年,生死病痛,人之常情,到底有什么看不开的?”
是啊,修行这么些年,到底有什么看不开的?
老道士一噎,林信拍拍他的手:“走啦,老头儿,咱们回家吃饭吧。”
将入夜,天才擦黑的时候,林信爬上梯子,将檐下的一双灯笼点起来。
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家正朝这儿过来,见他这样,忙道:“小心点,小心点。”
林信点上灯笼,跳到地上,笑道:“稳着呢。”
老人家拿了个红封给他:“总是大手大脚的,悠着点儿使。”
“我知道。”林信点点头,“我把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就是。”
老人家笑了笑,摸摸他的鬓角:“仙君,你还瞒我?”
这老人家,就是在仙君祠,替他与老道士打过赌的那一位,又是随他一起去桃溪镇上吃酱鸭、听小曲儿的那一位。
至于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林信也不知道。
林信干笑两声,抓了抓头发:“您知道了啊?”
老人家点头:“仙君放心,我不告诉别人。也不逼着仙君复国了,人生在世,活得好便好了。”
正说着话,顾渊从里边赶出来,扯了扯他的衣袖:“林信,出了点事情。”
顾渊面色认真,林信心中一惊,隐隐猜到,应当是老道士的事情。
他对老人家道:“今日恐怕不太方便,你老先回去吧,我改日再去找您。”
说完这话,行了一礼,林信就连忙赶回去看。
只见老道士盘着腿,就坐在堂屋正中,双眼微闭,一动不动。
他方才还说,算得今日就是自己的死期。
于是林信说,到底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
是林信生生把他留下来的,可他竟连年夜饭都没等到。
他朋友多,但他还没有想过他有一个朋友会死。
他站在原地,不敢上前一步。柴全急得快要哭了,抓住他的手,喊了一声:“仙君?”
林信听不太清楚,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地响。
顾渊揽住他的肩,又拍拍他的背,想要帮他顺顺气。
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林信这样劝老道士,却没办法这样劝自己。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里。
一拂袖,将柴全轻轻推开。林信抹了抹脸,定下心神,缓步上前,在老道士面前蹲下,碰碰他有些冰凉的手,连唤了两声道长。
老道长没有反应,林信张了张口,轻声道:“让皎皎……把饭菜收拾收拾,谁跟我去地府走一趟。”
他扶着地,还没站起来。
忽然,老道士抬起头,目光疑惑:“怎么了?”
林信被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啊……刚刚是谁……顾渊你刚刚那么认真地喊我回来做什么?还有柴全,你拽着我的衣袖哭什么?我还以为……”
柴全道:“可是刚刚确实……顾仙君还给师父探了心脉,师父确实是……”
顾渊道:“许是我看错了。”
总不能连人是死是活都看错了。
林信挠挠头:“到底是怎么……罢了罢了,这样也挺好。”
他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裳,却忽然听见外边有人喊他。
“信信。”
林信跑到院子里一看,却是神界驻仙界的执法官南华老君。
他下意识就跑:“我不想写检讨。”
老君是小星官的顶头上司,几乎每回遇见他,都是林信犯了错,被他罚写检讨。
老君掐了个诀,把他定住:“放年假了,老夫罚你写检讨做什么?”
林信道:“那你来做什么?找我拜年?”
“来封仙。你们这儿,有位道长,修满了功德,飞升成仙了。”
他们这儿,就只有一个道长。
老道士一愣,南华老君看向他,笑道:“恭喜,以后就是仙友了。”
原来今日,不是他的死期,是他的飞升之日。
“为何……”老道士疑惑道,“贫道不是还差一份功德……”
“不是你自身修来的,是旁人为你祈福祈来的。”
老道士看向林信:“仙君,你……”
“不不不。”林信连忙摆手,“不是我,我一直很尊重道长的意愿,我没有自作主张。”
他凑过去,看南华老君手中的功德簿。
老道长道号青阳子,一生克己修身,斩妖除魔,只差一份功德便能飞升成仙。
最后一份功德,是——
林信定睛一看,怔怔道:“道长,这最后一份功德,是宋娘子给你立了长生牌位,日夜供奉,帮你求来的。”
想来是那天晚上,他与顾渊在村子里散步,说起老道士还差一份功德就能成仙,但是他不愿成仙的事情。
他二人说到这事情时,正好经过沈家门前,许是被宋娘子听见了。
宋娘子却不计前嫌,还默默地帮他添上了最后一份功德。
老道士也定在原地,久久不能回过神来,老泪纵横,望了望天,喃喃道:“何德何能?我何德何能啊?”
南华老君摸摸林信的脑袋,又翻翻功德簿,道:“还有几个差使有空缺,你看你是?”
老道士俯身作揖:“贫道无德无能,还是……”
一听这话,林信便知道他又是不愿意成仙了,忙道:“诶,道长,你这可就辜负了宋娘子的一番苦心。”
这话说的也是。
老道士想了想,便道:“贫道无德无能,只愿留在人间做个地仙。”
“好。”南华老君没有再看功德簿,只是瞥了一眼林信,“信信啊。”
“诶。”
“你枕水村,是不是还没有地仙?”
林信点点头:“是啊,我枕水村山明水秀,民风淳朴。若是道长愿意与我共事?”
老道士行礼道:“仙君大德,贫道自然愿意。”
南华老君提起笔,在功德簿上,“枕水村”三字下,添上“青阳子”的道号。
“过几日我将东西送来,算是正式封仙,事情办完了,老夫也就……”
林信抱住他的手,挑了挑眉:“老头儿,今天过年,一起吃饭嘛。”
“好……”南华老君一转头,看见顾渊,吓了一跳。
进屋子里去时,老君刻意落在后边,朝顾渊行了个礼:“上神。”
顾渊微微颔首。
“上神怎么在这儿?”
顾渊转头,看了一眼林信。这时,林信正高高兴兴地搂着何皎撒娇,惹得秦苍要打他。
用个不大恰当的词来说,娇俏得很。
老君也不再多问。
今日的年夜饭,也算是一顿离别宴。
明日便要各自散去。
饮了酒,林信一双桃花眼,眼角泛红,雾蒙蒙的。
他清了清嗓子:“值此佳节,小仙不才,给大家赋诗一首。”
“畴昔通家好,相知无间然。续明催画烛,守岁接长筵。旧曲梅花唱,新正柏酒传。”
众人便笑:“这是你作的诗吗?”
他笑笑,半举起瓷杯,醉眼朦胧:“知交长如故,岁岁复年年。”
席间,林信去院子里洗手,他站在桃花树下,一张素笺飘到他眼前。
“公鱼”的传信,又朝他要东西了。
林信将素笺收好,回头一看,顾渊站在檐下。